☆﹀╮=========================================================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那些年那些秃驴 作者:童归宁 秃驴们的心事 佛曰不可说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法海(上)   正是江南暑末,青青提着一篓新鲜莲蓬去镇上作价。   有熟识的船娘瞥到岸上的青青裙摆摇曳过去,便笑着招呼:“桑家的小娘子,这是要卖莲蓬去呀?”   摘了莲蓬,还要将莲子一粒粒剥出来,青青恐被人占了便宜,不被占便宜面上又不大过得去,清脆的嗓音便应和道:“卖了莲蓬给爹爹抓药,若有余钱还需拾掇那破了口的渔网咧!”   便是那原打算占便宜的,现下反倒不好开口了,船娘笑道:“快去快去!莫等天晚了!”   青青卖的是生莲子,一粒粒青得发翠,她有巧思,剥了莲子的莲蓬并不丢弃,而是拿刀剜空,装上一捧新剥的生莲子,一捧两文,清清爽爽利利落落。   然而夕阳都下了半个,却一捧都没卖出去。   路上人渐稀少,青石板修的路越发冷清,暑气消了后,丝丝凉意便窜上身来,青青无奈收拾起了背篓,心想难免又要去看那药铺掌柜的脸色,忍气吞声给爹爹再佘一副药来。   正要起身,却见一只素手按下自己背篓,那五指纤纤兼且指甲圆润,好像在夕阳红霞下要放出光来。青青莫名一慌,松了背篓,突然想把自己因为修补渔网而长满老茧的双手背到身后去。   对方见这小娘子害羞了,捂嘴轻笑,眉眼弯弯的样子青青形容不出,只觉得好像庙会上见过的观音娘娘般不可方物,丫鬟见这头梳双包的小渔娘又纯又蠢,“噗哧”一笑问道:“这莲子怎么卖?”   青青方才醒神,红着脸道:“两文一捧,是午后新剥的,又甜又糯,姐姐若不信可以尝尝。”   那纤纤手指果然拈了一枚莲子送进口里,樱桃小口不过那莲子大小,编贝玉齿更如那雪白莲心,她微微颌首,美人尖妙不可言,声音赛过落日后夜莺:“果真新鲜,唇齿留香。”   “既如此,便来两捧。”突地有个男声加入:“在下正需生莲子入药。”   青青抬头去看,见是个游医打扮的男子。自家爹爹看不起坐堂郎中,多是请游医看的病,再出药方子让青青抓药。只是青青见过的三五游医都不似眼前这个,或者说面前的男子并不似游医。   眉目清朗,温文有礼,身上衣袍干干净净,青青不晓得怎么拒绝,自家的莲子方才还无人问津,这会儿竟奇货可居?   那丫鬟便着急道:“这莲子是我们先要了,这位公子明日赶早吧。”   “医者不自医,这位公子该当去药铺问诊抓药的。”青青眼里的观音娘娘清甜嗓音将人挡了回去,又对青青软声道:“以后你若新剥了莲子,就送到八支巷口的德春堂,寻常抓药也好叫掌柜与你便宜些。”   青青激动地抓住背篓,想要谢对方却并不知对方怎么称呼。   观音娘娘飘然而去,临行前道:“往后你就叫我白姐姐吧。”   青青往德春堂而去,那游医跟在她身后,青青是船上人家,只见过隔壁那条船上打着赤膊捞鱼的牛二哥,哪里见过这样年轻轻的公子,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出口却是斥责:“你跟着我作甚?”   那游医怔愣一下,须臾温和笑道:“在下姓许,与小娘子同路而已,只是去德春堂抓药。”   青青猛然想起对方买生莲子是为了治病,脸涨得通红,只好低着头快步往前走。德春堂就在八支巷,是镇上最大的一间药铺,掌柜许是已经得了吩咐,痛快收了生莲子,青青又花两文给爹爹抓了治咳嗽的药,平日在城北的药铺得用上五文。   青青觉得那位白姐姐长得像观音娘娘,心地良善也似观音娘娘,等药包的时候她不由偷偷去打量那游医许公子,那人正坐等郎中切脉。   他前头还有七八人,至少还需小半时辰才能轮上,许公子却不急不躁,仿佛等得甚为惬意。青青觉得这人气度非常,不像普通游医,转念一想医生要看懂医书必也得识字的,读书人说话做事到底不同一般。   自己同白姐姐还有许公子,真是云泥之别。   此后青青去德春堂送莲子,五次里也有一两次遇到这位许公子的,客气之余也问上一句对方身体是否康健了。   往往这时那许公子便笑意盈然说自己已经大好,不过药却是继续要吃直到痊愈,又说自己所抓之药里头有青青卖给德春堂的莲子,不免还要谢谢她的。   青青便红了脸不敢接话。   日子久了,青青慢慢知道那白姐姐便是德春堂当家的娘子,只是当家的一年里总有大半在外头天南海北地购置药材,搜集稀罕药方,放着如花似玉年轻轻的娘子在家,只一心对药痴迷。   风浪大时不好出船,渔娘们便聚在一个船篷篷里说些趣事,说得乐起来船篷篷便荡得东倒西歪,船娘们反而越发乐了,开始说些青青并不懂的荤话。   有几回话题扯到德春堂上,有几个给德春堂当家外出摇过橹的,直说那是个憨人,不守着家中娘子,偏要做那风吹日晒的愚人,指不定家里哪日就多了一个狗洞了。   青青嫌她们讲话污秽且不避人,闲话传进了自家的船篷篷里来,她不愿听也听不懂,白姐姐那是观音娘娘似的好人,哪里能和狗洞扯上关系。   下了半旬的雨,江上放晴水位上涨,往来之人络绎不绝,船上人家都顾不上打渔,做起了迎来送往的活计。因着渡江之人多而摆渡之船少,单程开到二十文的高价,青青的爹病重,她不过一个稚龄的小小女孩,不敢出头挣钱,只好远远地停在码头边上揽客。   偶尔有渡客要询价的,见是个女艄公,便摇摇头去了。   青青顶着日头等了半天,等来一个怪人,戴着遮阳的草帽,身上穿着短打像是做体力活的,脚上布鞋已经磨出了洞。青青有些害怕,不想那人上前来问:“去八支巷那里的码头,您出个价。”   他说话客气,青青便放下了心,再一看草帽下的那张脸,顿时觉得日头太大把自己通身晒红了。原来这位渡客五官方正、眉如折刀,青青也听爹爹说起过这些年江上遇见过的客人,所谓“男子汉”应该就是如此。   他随身一担行李,散出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在青青心里平添好感,她一个女孩生意难做便主动放下了价钱:“客官不嫌弃我人小力单,那就收您十五文,只是怕手上气力不足,耽误了您的行程。”   行价是二十,青青只收十五,且把话说在了前头,裴修海觉得这个女孩很实诚,便起身将行李担到了船上,朗声道:“麻烦开船吧!”   青青一喜,做成这单生意再卖两回莲子,只要省吃俭用,除去给爹爹抓药,足以攒下五六文的积蓄,日子也有了盼头。   船行江中,青青偶尔顺手捞些莲蓬,裴修海见了便问:“莲子去了芯晒干才好,不然发苦。”   青青回道:“不晒,我是要把生莲子卖给德春堂。”   德春堂药物进出的数量颇大,哪里有零碎向渔人收购的道理,但生莲子的确是越新鲜越好,裴修海想到自家娘子菩萨心肠,大约是想帮帮眼前这个贫穷的小渔娘,便也释怀了。   外出半年才回来,想到因自己常年外出独自支撑德春堂的妻子,裴修海又是激动又是愧疚,不免有些情怯,反而想从青青嘴里知道自家娘子的近况。   青青没有防人之心,便将自己遇见白姐姐的事情一一道来,直说对方就如观音娘娘一般又美又好,她只会这几个词,再想赞美白姐姐几句,憋红了脸也想不出词儿来。   裴修海觉得这小姑娘端的淳朴可爱,听到她口里自己的妻子诸般之好更是与有荣焉,青青闻他身上有药味,踌躇了许久终问出口:“客官,我卖了许久的莲子,却不知莲子是治什么病呐?”   这一问倒是问住了裴修海,他不是不知,却是不好对面前的小渔娘开口,这生莲子倒是一味好药,可治妇人带下,也可治男子遗~精。   若青青知道了,免不了还要问问遗~精是什么,许公子为何会得遗~精之症呢?好在他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你问这个作甚?”裴修海敷衍道:“总之生莲子是味好药就是了……”   话音未落,二人才发现不知何时有两艘小舟靠近了青青的渔船,来人放出抓钩牢牢攀住,轻易就登上船来。此时船只行到江心,若来人不善,这番青青和裴修海只怕凶多吉少。   裴修海一把抓过青青将她护到身后,他走南闯北哪里看不出眼前四个大汉乃是江匪,他临机善变又有功夫傍身,知道一对四恐怕不能善了,只能拿钱消灾,只是那四人却不曾蒙面,既然不蒙面就是不怕旁人泄露自己长相,不会泄露的那可只有死人。   “钱财货物尽归诸位好汉,”裴修海朝四人拱手:“在下只是一介商贩,这位小娘子更是无辜,万望各位高抬贵手。”   那为首之人目露戏谑,仿佛在看垂死之人无望挣扎:“我等拿人钱财,□□,既拿了许公子的钱替他办事,就不能收你的钱了。”他“嘿嘿”笑起来:“我这话也说得不对,你的钱我们兄弟也要,可惜不能留下你的命。”   裴修海心往下沉,冷声问:“许公子又是哪位?我与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害我性命?”   青青虽怕得浑身发抖,却听出点端倪来,这许公子不会是她认识的那个许公子吧?那样好的人怎会做这样的勾当,也没听说许公子和人结仇啊,青青不信。   “你做了鬼自去问那许公子,问他如何要害你性命啊,哈哈哈哈!” 不知为何裴修海总觉得江匪的话中意有所指且很淫~邪,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拼死一搏,江匪见他有些身手不好对付,便故意道:“问不了那许公子,问你家娘子也可。你若死了,自然有人睡你的女人,花你的钱财。”   江上突然浓云密布,一道闪电劈下来,就像把裴修海给劈在当场。江匪见有机可趁,一刀砍在他腿上,那截断腿落在青青脚下,青青吓得大哭起来。裴修海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江匪就着他摔倒的姿势,活生生割下了他的脑袋。   除了要拿着脑袋回去领钱,裴修海的身体被扔进江里,船上还有五人踩在几乎没过脚踝的血水里。   青青脸色煞白一动不动,江匪皱着眉甩了她几个耳光,见她不哭不叫,“啐”了一口道:“莫不是吓傻了?”   一个斜眼歪嘴的江匪开始松裤腰带,打头的那个提醒他:“完事了就杀了,莫要走漏风声。”   青青浑身都痛,心里也痛,小船儿发了癫似的摇摆,她终于明白那些船娘在笑什么。她痴她蠢她傻,原来德春堂真的有个狗洞。   ? ☆、法海(中) ?  “夭寿啦!”孟婆扯过赶来的鬼差愤怒地控诉:“这个死鬼不肯喝汤。”   忘川河水辅以彼岸花,火不停熄地煎上七日,就可得到浓浓的孟婆汤,只要一口保证你把为人时的前尘往事忘个精光,连谁是你亲妈都不记得。   孟婆干这一行已然亿万万年,守着七个日夜冒烟的大瓮从不擅离职守,保证每日出锅新鲜汤品,让那些鬼魂吃饱喝足进去六道轮回。   寻常死鬼轻易不敢作乱,今儿却有个百年难见的硬点子,无论孟婆如何威逼利诱,这死鬼就是不张口,不张口自然是没法灌汤了,孟婆只好唤来鬼差帮忙。   这鬼差并没有生得青面獠牙,只是五官仿佛被大风一阵呼啦啦刮走,脸上无分毫起伏和孔窍。他听孟婆说罢,如一张白纸般空无一物的脸上突然裂开一道缝,里头伸出长而鲜红的舌头,舌头上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那个胆大包天的死鬼。   鬼差是广岛人,死的时候被yuanzi弹的气浪抹平了五官,因为是平民枉死且几百年来业绩突出,和其余众鬼从无口舌之争,便被提拔为鬼差。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拔舌地狱挑了一根可心的舌头,又在某日捡了颗眼珠。   只那眼珠罹患青光眼,质量很一般,地府的阴风一吹,就要迎风流泪。   奈何桥上风大,鬼差的舌头因为眼睛不经风哗啦啦淌水,在桥上排队的众鬼吓得瑟缩在一起,唯恐被这饿死鬼一般的鬼差吞下腹去断了投胎之路,偏那只死鬼却杵在桥头岿然不动。   鬼差心想这死鬼但凡活着该是条好汉,只是入了地府盖没有破例的规矩,他右手一翻大喊一声“疾”,一道铁尺飞来插到死鬼口中,硬生生劈断他满嘴牙齿,对方却咬紧牙关楞不张口。翻卷的牙床肉牢牢压住铁尺,一丝缝也不露,就算硬灌,孟婆汤也是一滴都下不去的。   “你这断头鬼,何苦冥顽不灵?一碗孟婆汤尽忘前尘,爱恨情仇随风散,来生富贵亦可待!”鬼差还要再劝,那死鬼却也干脆,脖子上一道血线悄悄一抖,头颅碌碌滚远了去,这回连头都跑了,又要如何灌汤?   孟婆也发了狠,这倔强的死鬼岂是百年一见,简直就是五百年一见。   “给我按着他!”孟婆支使鬼差做帮手,手里端了碗汤就要往死鬼脖子上暴露出来的通红的食管里倒去,不想这死鬼怨气极大,竟从食管里喷出灼热的怒火来,烫得孟婆失手把碗都扔了。   鬼差觉得棘手,只好苦着脸道:“本差在地府兢兢业业已有千年,万不可为你破了全勤的业绩。”他咬咬牙,其实并没有牙:“本差在轮回管事那儿多少有些薄面,你若肯喝了汤,来生是想封侯拜相或是富可敌国本差都依了你。”   话说到这份上,是人是鬼都得心动,偏那远远滚开的头颅发出“桀桀”怪笑,脖子上的食管和气管喷出两道火来,这哪里是五百年一见的叛逆死鬼,简直是千年一见的凄厉怨鬼啊!   鬼差黔驴技穷,只好一手提着那一路怪笑的脑袋和死肉一摊的躯干去找阎王爷想办法。   阎王爷是个面红齿白的书生模样,翘着二郎腿端详那死鬼半晌,“嘻嘻”一笑命鬼差拔去铁尺,将死鬼的头身接好,这才啧啧有声道:“这贱妇伙同奸夫谋杀亲夫,又谋了个杀人劫财的假相,你落在这对贱人手里还真是挺惨的。”   死鬼吐出一口碎牙,知道上座是地府头头,“砰砰”磕了三个不含糊的响头:“小人乃镇江人士裴修海,家中世代经营药铺,虽称不上是大善人,却也是得镇江百姓交口称赞的良心药商。谁知我那妻子不甘寂寞,伙同奸夫买通江匪取我性命,砍我双腿,断我头颅,小人怨忿难平,恳请大人做主!”   阎王爷眯了眯眼,语气却是调侃:“这阳间的事万万没有地府插手的理,你死了就是死了,本座至多让你重新投个好胎。”   是这个理没错,裴修海竟说不出不对来,可他不甘心:“难道这对贱人就可心安理得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   要是这对贱人果真恶有恶报,他去投胎自然未尝不可。   “崇元七年,镇江人士许某携妻白某上京为太后治病,获皇帝钦赐‘妙手仁心’牌匾一枚。因有恩于天子,故折去业报,改换轮回,许以九世爱侣、福寿双全之运。”阎王爷指指手里的往生镜,让这死鬼看看自己所言非虚,像是嫌笑话不够多又道:“用的是你求回来的药方,煎的是你采回来的草药,原本这份功德都是你的。你呀还是速速喝了孟婆汤去投胎,说不定下辈子会有更大的造化。”   死鬼眼睛里气得滴血,复又喷出火来,想到自己死无全尸之惨,这对贱人却偏得这番奇缘,天理何在,公义又何在,他大吼出声:“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这连声“不服”几乎掀了阎王爷的办公桌,阎王爷擦擦冷汗:“你这又是何苦。”   “我不服!”   真是难伺候,要不是看你后台大,此番下凡历练情劫,本座才不兴这样劳心劳神呢?!阎王爷“嘻嘻”乱笑,拿出生死簿翻到先前折角的一页道:“地府专司黄泉事,不管阳间物,本座看你可怜,不妨助你一臂之力。这金山寺有一法号为法海的小沙弥刚刚散去两魂一魄,你若投身在他身上,便可还阳。”   死鬼眼睛一亮,金山寺就在镇江,自己要报仇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他双眼情不自禁地喷出火来,差点烧了阎王爷的官服:“我愿意!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   “本座有条件!”阎王爷翘起腿,掸掸焦黑的衣服下摆:“你在金山寺修行五百年,若佛渡了你的心,往后你会有大造化。若修佛修不去你的戾气,五百年后你要去报仇,本座绝不阻止!若不及五百年你动手报仇,顷刻就灰飞烟灭。”   死鬼一点犹豫也没有,“砰砰”又磕响头:“阎王大人请助小人还阳,小人定然遵守誓言。”   阎王伸手一抓,把死鬼的这缕魂气喂进嘴里,投生还阳乃是大法力,非阎王爷亲自出马不可。无脸鬼差想不通这个死鬼缘何值得地府大费周章,阎王只好笑笑腹诽,自己这是委实无聊,而嘴里这个魂魄又着实得罪不起。   金山寺里小和尚清晨挑水打翻水桶,因此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大和尚探他鼻息,已经气若游丝,须臾胸前的起伏就停了,正想念一段经文超度一下,不想半死过去的小和尚突然咳嗽了起来。   大和尚连忙又捏着他鼻子灌了半碗药,把个小和尚救了过来。   阎王爷用了隐身法门,手上捏了个诀,将嘴里的七彩魂魄吐进小和尚空空的灵台,见小和尚醒转,他着鬼差去山下给自己打一壶酒算是庆功,抬脚跨出山门便唱起阴阳怪气的调子:“别家官人乖又乖,我家官人呆又呆,站起像个树墩墩,坐起像个火烧岩。太阳落土四山阴,这号屋里难安身,但愿天火烧瓦屋,但愿猛虎咬男人。斑鸠叫来要天晴,乌鸦叫来要死人,死人要死我官人,死了官人好出门。”   嘿嘿,死了官人好出门。   五百年一晃眼,刺溜就晃到了尾巴上。   小青卷着尾巴吊在房梁上,看白素贞同许仙在帐子里纠纠缠缠。她不是人而是妖,障眼法对她不起作用,只见姐姐比自己还粗硕的尾巴卷在许仙腰上,托着许仙疯了一样癫着,跟医术里说的痰迷心窍似的。她看得无聊,偏巧红帐子里的二人换了姿势,小青见到那处关隘,不由觉得尾巴发紧打了个冷颤,她不晓得这事体究竟妙在哪里,许仙那物比起姐姐的尾巴固然小巧,捅进肉里也是疼得吧。   让人捅进肉里就算是喜欢上了?小青扯起头发捻了几丝,心里想着若是自己明白了喜欢的滋味,定要一口一口将对方吞进肚里,方才算得上狠狠地真心真意。      白素贞同许仙新婚甜蜜,小青这个懵懂妖精也不觉得长针眼,反倒是欢欢喜喜疯言疯语,闹得白素贞时常尴尬。转眼端午到来,白素贞几番对小青耳提面命,务必小心再小心,小青浑不在意敷衍应对,白素贞晓得她孩子心性不好拘束着,否则要适得其反,便把小青支了出去玩乐,盘算着过了端午再召她回来就好。   出事的却是白素贞自己,一杯雄黄酒破功露相,把个没用的许仙生生吓死了。   也是九世爱侣之命到了第九世,功德力早已减弱才出了这番变故。但以白素贞千年修行,要取了南极仙翁的仙草救活许仙并非难事,想必第九世还该有个好结局。   小青觉得千里迢迢跑到仙界又累又险,自己修为又比不上白素贞,盗仙草对她着实是件苦差,她踢了一脚地上死狗样的许仙:“死了就死了呗!这男人有什么好,姐姐若想要大可以再找一个!再说人又有什么好,一个个人模狗样、肠黑肚烂的坏东西,哪里比得上做妖精!”   白素贞气急,甩了小青的手:“你不去我自去!”   许仙浑浑噩噩被拖进地府,阎王知道他要来,晓得这人九世爱侣、福寿双全之命还死不了,便着人将许仙扔在一旁。阎王一双眼看透世情百态,晓得一条魂魄世世不同,这人如今一副迷茫怯懦的傻相,第一世偏偏是个胆大包天的主,莫不是那时胆气都给用完了?   掐指算算今天正好满了五百年,也不知道佛祖有没有渡化那位一心报仇的大爷。   想到这烦心事,阎王爷伸出长腿,踹得许仙圆润了。   法海今日五百年期满,经过这漫漫修行,仇固然要报,却并不急于一时。因他自小从未出过寺门,闷头修炼一举成为得道高僧,二百五十岁的时候接过掌门之位,道行高深受到各路人马觊觎。他虽不出山门,魑魅魍魉却要破门而入见他,法海见过发愿的香客、偷盗钱箱的蠡贼、禅房幽会的痴儿甚至垂涎他这得道高僧元阳的小妖,见得越多,想得越少。   未出过山门的法海,像已走了万里路。   这日他一只脚才踏出山门,就感觉到两道妖气一前一后窜过天际,何时妖怪已经这样大胆猖獗,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竞逐于人前。法海脚下一蹬,已有法力腾升而上,转眼已追到距离二妖不足百里之处。百里开外乃是南极仙翁所在,折返的二妖同追来的法海撞个正着,白素贞护住那救命灵芝打算恶战,小青已将她送远:“姐姐,我来会会这秃驴,你先救许仙!”   法海认出白素贞就是那负心的贱人,许仙也必是那奸夫无疑,不由目眦欲裂,抬手便是降妖取内胆的罗汉掌,小青心里一惊,但她自恃五百年法力,可与法海缠上几招,半炷香后毫无悬念地落了下风。眼看修为毁于一旦,法海头上光光突地点醒了她。   这头上有毛没毛,不都是男人吗?只要是个男人,□□二两肉就是要害,小青想起姐姐与许仙在红帐子里那浪荡样,便计上心来。   “大师饶命。”小青做讨饶状:“我不过受那白蛇胁迫,既然打不过大师,就不拦阻大师去路。”   法海着急要追白素贞,便撇下投降的小青,又要纵云追赶。小青一条长尾瞄准法海裤腰带,端的是利落神准,她修行不如白素贞,尾巴纤小可爱,绕着法海圈了几圈惊道:“大师好法器,这哪里只有二两,分明值得半斤!”   法海是五百年未出山门的童男,突然被人拿住要害,丹田之力泄了个空空,顿时软下身来。   ? ☆、法海(下) ?  法海千谋万算,断断想不到报仇之计还未达成,自己就栽倒在一介小妖的龌龊伎俩之下。   小青哪里懂人间爱恨羞耻,她拿捏住法海要害不放,二人同坠下界一处荷花池,荷花清净之气可滋养灵台,法海暗暗积蓄丹田气力,可惜离成功一步之差被小青发现,拿着尖尖的蛇尾狠狠一扎,法海顿觉又痛又麻,功亏一篑。   如是几番挣扎,法海恐怕金刚罗汉身都要成面疙瘩,但他怎么可能跟个妖精求饶?   五百年修行,虽到底没有磨去他报仇的初衷,大是大非、大彻大悟的三观却已经树立,就算今天成了妖精的盘中餐,少不得下地府和老相识阎王爷打个招呼,看能不能再通融五百年,来日又是一条好汉。   这样一想,法海放空一切念起经来。大石头上端坐的僧人白衣胜雪,眉心一点红痣艳艳欲滴,小青看得心痒,晓得法海这是沉默地抵抗,便大着胆子拿小指头去点那红痣,堪堪一触,就觉得丰沛气力滚滚涌入。   “大和尚好法力!”小青细细体会,惊喜道:“这是元阳。”   小青还未化形之前,是一尾活泼的小青蛇,住在枯叶累就的树窝里。隔壁山洞的邻居是一只修行才两百年的狐精,骚气十里外都闻得到。因为蛇精钝感而天生冷情,且每年还要冬眠,二妖反倒是相安无事,除了狐精每次勾搭男人的时候叫得太大声影响了小青长达一个冬日的懒觉。   冬天过去小青一觉醒来,发觉狐精竟然已经有二百五十年修为,作为勤学苦练的妖精,不免要虚心请教一番。狐精并不藏私,大大方方地把法门告诉她,小青这才知道她缘何这样大方,只因此法蛇精用不得。   蛇精内腑阴冷,若修习采阳补阴之术,只消半个回合就能要了对方性命。狐精体质则温和得多,同一个男人可反复采补多次,只要不伤人命就不遭天谴,被吸干的男人只当自己纵情过度,回家好生调养一番,也有人可活到知天命的年纪。   小青翻翻狐精的丰富藏书,对荡秋千那一页很是情有独钟,频频哀叹这样的速成法门自己竟然使不得,狐精坐在昏迷的男人身上起伏,“嘻嘻”打了身下人一耳光开解小青:“此法并非完全不适用蛇精,只是你不能找这种废物,得够强够壮精气充沛把你吸得饱饱的才行。”   再一百年小青遇见姐姐白素贞,二人抛弃妖怪身份幻化人形体验凡人生活,白素贞成婚后在床笫之事上小心谨慎,从不对许仙用采补之术,甚至压抑妖精吸取精气的本能,反过来对易感疲劳的许仙灌输真力。   小青因此便倍感无趣,这许仙分明比狐精勾搭的男人还不如,直到遇见法海,她才兴奋地意识到狐精的藏书终于能够派上大用处。可惜此地并没有参天树木可以架秋千,但书上鸳鸯戏水那一页亦很妙趣横生。   “大和尚,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如舍了元阳成全小女罢。”小青圈上法海颈项,天真地眨眨眼睛,一手卸了法海半臂袈裟,尾巴开始徐徐动作。   “女施主,你怎知是你取我元阳,而非你助我修炼定力?”法海知道这妖精似打算害他性命,好胜心也起,他知自己修行先天不足,六根不净、戾气太重,恐难成大器。   经过五百年佛前苦渡,他其实并不打算取许白二人性命,反倒是想要二人尝尝佛教八苦,尤其是苦中苦的求不得、爱别离,所造业果他拿往后千年万年修行去补换。   这女妖精现下要试法海定力,法海清楚自己不足,也很好奇自己底线究竟在何处。无论如何,最后忍住精关、不泄元阳,正合了佛教里欢喜禅的法门。   法海心神一定,小青也觉着畅快,二人精气你来我往、揉搓婉转,弄得荷花池中星火齐吐、沸反盈天,不觉星移斗转,竟过去一昼一夜。天际又露一丝曙光,法海额前红痣越发鲜艳,二人交锋到了紧要关头,小青要嘬弄出自己要的东西,法海偏偏不给。   她目露坏笑,暗暗运起狐精传授的妖法,法海原本只觉山高路远还堪承受,谁知接近山顶却峰回路转、小径逼仄,尽处一脚踏空已是万丈悬崖,他心神一颤、呼吸一窒,再睁眼就见小青瞧着自己得意地咯咯直笑。   “是我输了。”法海额头上的红痣褪去了色,变成浅浅印痕。   小青想要再摸,二人之间的池水突然开始翻涌,长出一朵嫩粉带金边的莲花来,莲花顷刻就盛开了,内芯结出个金灿灿的莲蓬。鏖战一昼夜小青已然饿了,伸手去剥那莲蓬里的莲子吃,几粒下去,原本已经迟滞百年的真气突然破了瓶颈,从头顶百会冲了出去,隐隐现出一道金色的光束。   得了便宜,小青七手八脚地把莲子都吞了,对着法海嘿嘿笑:“大和尚元阳果真是好东西。”   不说增加了多少修为,这莲子入口甘甜,入腹一股沉静之气,若小青此时能够放下凡俗之事入深山好好修炼,必定事半功倍。   可惜她有白素贞这个牵绊,显见的是不能专心修炼。   法海见她剥莲子吃莲子的娇俏模样,心中隐隐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觉,五百年来他几乎尽忘了身为裴修海的事,只记得血海深仇,眼下破了戒,他只怪自己定力果真不够,并不迁怒小青,眼下应该速速报仇,余生就可在金山寺安心渡化。   “喂喂,你怎么走了啊?!”小青嘴里嚼着莲子,心里怅然若失,但她要的好处都得到了,并不明白心里的不舍究竟是怎么回事。   再见就是水淹金山,法海要许白二人尝透人间至苦,将他二人活生生拆散,强迫许仙剃度出家。白素贞怀着身孕水淹金山寺,致使生灵涂炭,自己不敌法海终力竭而死。小青痛恨许仙这废物,杀了许仙给白素贞陪葬,她怀抱着白素贞留下的婴儿,恨恨地瞪着法海。   “你这没心没肺的臭秃驴,见不得人间真情真爱!”小青惊奇于眼里有水滴下,姐姐告诉她那叫眼泪:“我要杀了你给姐姐报仇!”   法海盘腿坐下,不欲与她交手:“你怎知我没心没肺?你怎知他们真情真爱,必定没有辜负过他人?”   小青根本不听他说,化出蛇身来,蛇头比金山寺的那口铜钟还要大,一口咬掉了法海的脑袋。法海的身子端坐在飘浮于水面的木鱼上,慢慢地随波飘远,渐次沉了下去。小青觉得秃驴的肉一点都不好吃,勉强磨了两口只觉味同嚼蜡,只好囫囵吞了下去。只她哪里承受得起法海的金刚罗汉身,腹痛得满地打滚。   浑浑噩噩之间,小青发现自己来到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是一方莲花宝座。她紧紧抱在手里的襁褓飞了出去,莲花宝座上那人放下净瓶,接住了襁褓,掀开裹着的布,那里头并没有婴孩,只有一朵莲花。   观音大士把莲花交给座下金童捧着。   背后有只手把小青扶起来,小青去看那手的主人,只觉得那人丑得很,可她心里并不讨厌,反觉得对方正气盈沛、器宇轩昂。再看身侧,有两人被捆仙索缚在地上,一个女的头上生着尖尖龙角,一个男的脖子上参差着九个怪头。   记忆像海啸一样撞进小青的脑子里,那女的龙角她一眼就能认出来。第一档次的龙是四海龙王,位高权重家大业大。第二档次就是径河龙王之类,好歹还分管一方风雨,并且同四海龙王还有点亲戚。第三档次就是像万圣龙王、乌鸡国井龙王之流的,真是个“龙潜浅底”,空有一个龙身,毫无实力。   且权威越高,龙角分叉越多,地上那女龙的角,与其说是角,倒像根干枯树丫。虽然层次略低,这龙女却天生丽质,别人是十分颜色,她足有二十分人才,若不是往事纠葛,小青倒有些可怜她。   哦,不,自己并不叫小青,自家爹爹是颇有来头的东海龙王,自己是他掌珠一般宝贝着的三公主,反而那跪着的龙女,不过是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的女儿,同她绑缚在一起的九头怪,就是万圣龙王的女婿九头虫,九头虫不过一个诨号,此人也是有来头的,九个头上覆盖着羽毛,隐隐还有金光。   龙三拍开身后那人的手,干脆利落地跪倒:“观音大士,龙三知错了!”   身后那人也默默跪了下来。   五百年前,万圣龙女和九头虫二人夫妻吵架,打赌每人各偷一件宝物,失手的人就要向另一方低头认错。九头虫盗走了祭赛国金光寺的舍利子佛宝,万圣龙女不甘心,定要做票大的,就盯上了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九叶灵芝草种在大罗天上灵霄殿前,由八部天龙里的大蟒神摩呼罗迦守护。   那摩呼罗迦因是腹行类得道,秉性聋呆无知,任你如何引诱也不离开九叶灵芝草。王母娘娘喜爱他愚钝忠贞,想将龙三公主嫁给大蟒神,龙三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话里只抱怨大蟒神是个呆子。   万圣龙女便施了毒计,拿珍奇的邪物百媚生香花诱惑大蟒神,使他倾心于自己,不但助万圣龙女盗取了灵芝草,还一力承担王母的雷霆之怒,不肯招供主谋是谁。   那死活不嫁、口是心非的龙三却因此打翻了醋坛子,自那孙猴子取走定海神针,东海龙王便封闭了海藏,可这禁令对三公主无用。龙三偷偷取走剩下的神铁,做了一把双节棍,拿出泼妇打架的气势,把万圣公主爆头。   只可惜九头虫武力值太高,龙三着实无计可施。恰逢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联合二郎神及哮天犬之力,才打落九头虫一只头。   万圣龙王去观音面前哭丧,而九头虫的母亲乃是上古神物修道成仙的九凤娘娘,九凤跑去王母面前求情,玉帝夹在其中左右为难,最后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龙三伤了万圣龙女性命,就拿九世姐妹之情还她;万圣龙女与九头虫二人盗取天界至宝,必得尝遍夫妻分离之苦;大蟒神被万圣龙女勾引累得龙三伤人性命,他须拿命还情,才能得返大道。   不想九凤不舍儿子受苦,偷偷给儿子和媳妇改了九世爱侣之命,一直到法海寻仇,才终得果报。   龙三想那法海果真就是大蟒神了,原来自己从前还真的喜欢过他,甚至为他杀了万圣龙女,可如今大梦初醒,却不知为何心中空空,回想起自己过去莽撞,倒好似别人做下的错事般恍如隔世。   如今人人将因果偿还,了却了孽债。   想到家中为自己操碎了心的老父,龙三求着观音大士放自己回家,观音大士对她也很温柔,赐她一张紫竹做的筏子,顷刻就回了水晶宫。   “万圣龙女及九头虫因九凤偷改命数,需在紫竹林修行补足五百年。”观音大士从净瓶抽出一根柳枝轻挥,二人化成一条小龙和一只小凤,被金童玉女提走,而后观音大士对大蟒神道:“你便回王母处复命吧。”   大蟒神从前只当龙三厌恶自己,一直到龙三找万圣龙女寻仇,他身上的媚术破解,才惊觉龙三原来喜欢自己。想到自己以命还情,却累得采莲女青青丧命;投生为法海,却不知小青就是龙三,又伤了她的心,大蟒神踌躇一番开口问道:“不知过了五百年,娘娘定下的婚姻是否还作数?”   “贫僧并不知王母的打算。”观音大士微微一笑,宝相庄严:“只是龙三公主下凡之前,曾求过贫僧一件事。”   大蟒神的脑海里突然略过青青的惧,小青的泪以及从前龙三的倔强神情,就算身为法海的时候已和小青修过欢喜禅,但他知道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看来你是悟了,”观音大士赞许地点头:“龙三公主求贫僧为她拔除情根,贫僧当日已经允了她。”   ? ☆、悟空(上) ?  观音大士同大蟒神说了什么,龙三此刻一无所知,且她分身乏术。   因为东海明珠的归来,水晶宫进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东海龙王捏着龙三的双手几乎老泪纵横,他这是做的什么孽啊!想他号称一海之主呼风唤雨,在天庭却掩饰不住咖位太低的心酸,儿子被罚去给个秃驴骑在胯~下,女儿不过是争风吃醋,就被贬去下界五百年受尽苦楚。   都是做老子的不争气啊,莫说天庭,就连人间都是一个拼爹的年代。   东海龙王这回想要使出浑身解数补偿龙三,龙三看着眼前排成一列的青年才俊,嘴角微微抽搐,除了其他三海的龙子龙孙,但凡有些来历的年轻海精也齐聚一堂,连龟丞相的儿子都来了。似是晓得自家儿子条件一般,龟丞相还特地从多年积蓄中择出五彩宝石,让儿子在龟壳上拼了个大大的爱心来。   龙三不好扫亲爹的兴,在席上应付了一番,袖里偷藏了几瓶海底千年冰晶水酿制的珊瑚酒溜了出来,拣了一块平坦礁石月下独酌。   月华清冷如飞雪流霜,隔了一片海,与热闹的海底水晶宫相比竟如两个世界。   不想一只毛手偷偷伸过来,被龙三警醒地一巴掌打回去,回头一看竟是一张尖嘴猴腮的雷公脸,把龙三唬了一跳,这才讪讪道:“大圣怎的跑来东海了?”   自西天取经后又五百年,孙悟空虽然封了个“斗战胜佛”的称号,大伙还是习惯“大圣大圣”地叫他。他同东海有些说不清理还乱的纠缠,似乎他每来一次,东海龙王家族就要遭受财产经济上的损失。   “嘻嘻,那定海神针既然没人受得起,借给俺老孙用用才不算暴殄天物,三公主可不兴回回旧事重提呀。”孙悟空再顽劣也晓得龙三对他有芥蒂,腿一伸也坐在礁石上,对着美酒垂涎欲滴,同龙三套起了近乎:“五百年不见,公主分一杯酒给俺老孙尝尝呗,好歹我同你哥哥也有一番师兄弟的情意哩。”   “你不守戒律。”话虽这样说,龙三却变出一只玳瑁珠光杯斟满了珊瑚冰晶酒递给孙悟空:“这次第正该是王母娘娘办蟠桃宴的时节,你倒有空找我喝酒?”   孙悟空是天庭异类,总与那千篇一律的神仙生活格格不入,要说最能让他提起兴趣的,非王母娘娘的蟠桃宴莫属。他若是愿意放弃美滋美味的蟠桃,却来找自己喝什么味道寡淡的神仙酒,除非他孙悟空已经脱了猴子的凡胎了。   “俺老孙正气呢,”孙悟空急得抓耳挠腮,蟠桃千年一结果,错过了就要馋上好久:“那大蟒神许久不见人,一回来就惹了王母大发雷霆,连好言相劝的七仙女都被轰了出去,如今正在天罗地织殿哭得死去活来。闹成这样,七仙女哪里还记得去摘什么蟠桃,王母连请帖都无暇去发。”   这番话说完,孙悟空偷偷去看龙三脸色。   瞧瞧,连这不通情根的石头里蹦出的猴子都知道这事和自己有关了,龙三只得苦笑。你想要的时候,百求不得;你不想要的时候,又脱不了身了。   王母娘娘在天庭唯我独尊,当年七仙女当中最小的那个迷上凡人,还不是被她棒打鸳鸯、天人永隔。她认定的婚事,怎样都是要做成的,偏偏被万圣龙女打了脸;如今她落了面子打定主意再不管这件婚事,大蟒神便是在凌霄殿跪穿了膝盖也无济于事。   龙三不欲旧事重提,而且对象还是顽石一般的孙悟空,她打了个寒噤,心思滴溜溜一转,反问道:“大圣若觉得无趣,何不去找你师父及两个师弟,五百年再聚首,定是一番佳话!”   突觉得海风有些冷,孙悟空拉了拉身上的虎皮连身裙,倒忘了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   “嘿嘿,这不是忙得脱不开身吗?”孙悟空顾左右而言他。   龙三无情地戳破他:“你如今身无一官半职,连弼马温都不是,忙什么忙?!”   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寂寞的笨猴子罢了。   弼马温是孙悟空黑历史,旁人轻易提不得,他朝龙三龇了龇白森森的牙,反唇相讥:“那想必三公主这五百年过得有趣得紧。”   “要我说,这五百年我可不吃亏。”龙三也不服输:“虽然我是下凡历劫赎罪,但历劫的却不止我一个。大蟒神、万圣公主、九头虫还不是个个讨不了好……”   她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噤声。原来孙悟空虽得了个“斗战胜佛”的名号,却又称不上真的百战百胜,细究起来,至多算是百战九十九胜。这唯一的差池,恰恰就应在九头虫身上。当年九头虫手持一柄月牙铲,与孙悟空大战三十回合不分胜负,后被二郎神、孙悟空联手击败,哮天犬咬掉其一颗头颅,之后便逃亡而不知所踪。   试问天庭若真要缉拿,哪里有捉不到的道理,孙悟空自己都被佛祖压了五百年不得脱身。说到底还不是九凤娘娘求到了玉帝和王母面前,最后数罪并罚下了凡间五百年,这事却是瞒着孙悟空的。孙悟空是一根直肠子,并不耐烦天庭也讲人脉官场一说,若他知道九头虫被轻轻放过,定然是要追到天涯海角,拼出个你死我活来。   龙三却嘴快泄露了这个天机。   孙悟空是何等样的一只猴子,哪里能瞒过他的火眼金睛,他嘿嘿笑着绕到龙三面前:“想必公主是见过九头虫了,还请赐教他现在何处?”   想到当年孙悟空是如何大闹天庭的,龙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容俺老孙猜猜,那龙王老儿可是好面子,到处宣扬自家闺女是历练五百年荣归故里,乘的是观音大士赏的一只紫竹筏子。”孙悟空挠挠头顶的毫毛,嘻嘻冷笑:“紫竹林果然是藏人的好地方。”   龙三只好硬着头皮劝他:“大圣留步,这番恩怨已过五百年,九头虫同我下凡历劫,也颇受了苦楚,他如今被观音勒令面壁思过,想必已经知错了的。”   “若只是恩怨,公主未必太小看俺老孙!”孙悟空拿手指在耳边一招,如意金箍棒见风就长,晓得这宝器的厉害,龙三吓得后退一步,孙悟空逼上前去正色道:“他同俺老孙战个平手,值得佩服!他临阵脱逃,俺老孙不齿他为人,心心念念要找他,不过为着决出个胜负,若侥幸胜了,俺老孙定喜得喝上三天三夜!若不幸输了,这‘斗战胜佛’的名号不要也罢!”   一阵疾风扫来,龙三赶紧拿手掩住头脸,隐隐看到那孙悟空朝天跃起,顶上金箍在月光下映出冷光来,他竟是横劈脚下海面,一万三千五百斤的乌铁震得海底轰隆作响,海藏里平日轻易见不到的生物纷纷跃出水面。   龙三定睛一看,竟是专用来上供玉帝的魮鱼,鸟头鱼身百年难得一尾,此鱼一叫身上就会落下宝珠和美玉。若是拿来烹饪,生片如金齑玉脍,蒸煮又香甜若乳。   此时龙三脚下何止一条,百尾都不止。   孙悟空朝她拱手:“无论如何,多谢公主了!”   筋斗云一翻,已经飘然远去了。   龙三怔愣在原地,半晌急得跺了跺脚,到底无计可施。她便宽慰自己,既然九头虫躲在紫竹林里,有观音大士庇护,料想孙悟空也不至于闹得太过分了。这猴儿只是心里放不下那五百年胜负未解之争罢了,若能了了他心结,莫不是功德一件?   越想越有底气,龙三放下心来,低头见魮鱼在她脚下乱蹦,她用通天锦囊的法门将鲜鱼收了进去,自个儿留了三尾支起烤架大快朵颐,魮鱼撞击礁石留下的宝珠美玉被她拿海草串了项链挂在颈子上。   女孩儿臭美,对着海里自己的倒影左看右看,殊不知有人也从云缝里看她,徒留一声嗟叹。   孙悟空一个筋斗云就翻到南海紫竹林,龙三料想不错,有观音大士坐镇,孙悟空果真犹豫了,只在紫竹林外围盘旋。他在南海出没,早该被龙族发现,偏那东海龙王举办盛大宴会把能请的人都请过去了,如今南海空虚,无人知道孙悟空远道而来。   孙悟空叫出土地老儿,才知道南海龙王一家子都出门赴宴去了,而王母震怒,又不好擅动八部天龙众,只好将观音大士请去参谋,露了一个天大的破绽给来寻仇的孙悟空。   孙悟空也是计痒,五百年没打架哪里能够不痒。他轻易突破紫竹林的禁制,按照记忆中的位置要去找金童玉女逼问九头虫下落。   紫竹林中叶声婆娑,竹曳鸟鸣如仙乐耳,孙悟空不知怎的突然感到丝丝风声鹤唳的味道,他五百年前久经战场,技艺闲置久了依然堪用,顿时背上的毫毛都竖了起来!   竹林尽头,九头虫英俊的脸上只有僵冷的铁青,他剩下的八个头表情各异,惊讶、恐惧、愤怒、甚至还有来不及收拾的笑脸,如今八个头散落在尘土了了无生气,碗口大的脖颈伤口里血还在泉涌。   孙悟空起初吃惊,而后觉着可惜,这不是还没打么?如今看来,就算九头虫可以重新投胎来过,决出胜负也不知是哪个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他冷静下来,警觉地拿鼻子嗅嗅,隐约有股熟悉的骚味。   金童玉女此时追来寻找逃跑的九头虫和万圣龙女,只见到被彻底斩首的九头虫也是惊得不轻,玉女到底仔细点,发现几步远的地上还有万圣龙女沾血的龙角,孙悟空则手执金箍棒出现在现场。   金童玉女不约而同开始脑补一出激烈凶残的迟了五百年的决战,孙悟空脸色难看:“俺老孙也是刚刚到……”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一股炙热的火焰喷过,生生烧焦了半边脸的毛,孙悟空竭力闪避,好不容易看清了来者真容,竟是天上太阳掉下来了。   红孩儿的三味真火同这火相比,简直就是小孩子玩烧火棍。   金童捂着着火的屁股逃出老远,紫竹林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少顷就会震动天庭,此事绝无可能善了。金童跟在观音大士身边日久,认出了那东西的真容,对着玉女大叫:“是驮着太阳的九凤鬼影车,快跑!”   那东西从一团火光里伸出九个脑袋来,凤眼里滴滴泣血,誓要将杀人凶手碎尸万段:“孙悟空,你杀我孩儿,纳命来!”   ? ☆、悟空(中) ?  孙悟空走过千难万难取经路,火焰山翻得,红孩儿打得,哪有认了这暗亏让人烧了毛的道理?!   未及开口,九凤已经抖着翎毛、扬着周身大火俯冲直下,熊熊火焰包裹里露出狰狞的九只锋利鸟喙来,孙悟空毫不怀疑,若是自己的金刚不坏之身触到这上古神物的喙刃,难免也要褪层皮下来。   他急急大叫:“你这呆鸟,孙爷爷何时碰过你那虫儿子?!今日你不分青红皂白寻仇,俺老孙必和你说出个丁是丁卯是卯的道理来!”   九凤一声尖啸,已经逼到眼前,九只羽首对准孙悟空就是一阵猛啄,孙悟空拿金箍棒将自己护得密不透风。金箍棒乃是上古大禹治水所遗留神铁,九凤亦是不遑多让的上古神兽,双方短兵相接,顷刻激起高达数尺的火星。   孙悟空一惊连忙收势,只见两侧金箍已经微微翻卷,再同九凤缠斗下去,难说会否导致金箍棒的乌铁部分受损。见孙悟空退开,九凤并没有穷追不舍,孙悟空火眼金睛瞧着烈火里的九凤,鸟喙也已经因为迸裂而流血。   双方站在原地默默喘气,却不约而同住了手。   一滴水珠滴在孙悟空睫毛上,下一瞬便是倾盆大雨,紫竹林的火很快熄灭,观音大士手上的柳叶沾着甘露轻轻一扬,竹林又重焕生机,仿佛刚才那场突变和随之而来的祝融浩劫都未发生过。   一边躲着的金童玉女见主持大局的观音回来,忙不迭地从隐身处蹬蹬跑了跪下:“菩萨,弟子知错!”   孙悟空努努嘴,也服了软,自知若不是他好胜心起,怎么跑来寻九头虫的晦气?若不是他来找晦气,又怎么会晦气得惹祸上身,如今百口莫辩,态度端正则顶顶要紧:“菩萨在上,俺老孙是不该偷入紫竹林,只是这九头虫之死,万万与我没有关系。”   见孙悟空没像个炮仗一点就燃,观音大士对他的识时务甚是满意,便点点头转而同九凤说道:“亿万年来,你忠于职守,因此当年九头虫之事,玉帝便只是小惩大诫。无论如何,你驮着太阳走完这一趟,天庭总会给你个交代。”   九凤似乎这时才从惊天愤怒里觉出了悲伤,九只神气的鸟首耷拉下来。她抖抖翎毛收起神通,众人才看见她的本体,竟是人首鸟身,虽然九个头略有怪异,但个个都是罕有的美女、丽颜色~色不一。   她二话不说,又朝天振翅,一会儿便见太阳照常往西而去。   安抚了九凤,观音大士朝孙悟空招招手:“你随我来。”   又将地上九头虫尸身与万圣龙女之角收入锦囊,带着孙悟空回天庭道明事情始末,因是金童玉女懈怠致使二人偷跑出紫竹林,他们也没有亲眼见到孙悟空打杀二人,究竟是何人下手,事情便成了僵局。   孙悟空三言两语道明了原委,见一群老头子吵吵嚷嚷地争论,也不愿意多辩驳,只咬准一句话:“俺老孙行得正坐得直,不是我干的就不是我干的!”   “哦?”王母有话要说:“你说你要来紫竹林,你怎知九头虫在紫竹林里?莫非有人主动告诉你这消息,其实是下套给你,好让你做这替死鬼?”   这话倒是逻辑缜密,然孙悟空是无论如何不信龙三会害自己。   在座虽然是知情人,但没有一个会把九头虫下落说给孙悟空听,唯一的可能人选就是荣归故里的龙三,王母眼尖瞟到孙悟空的虎皮裙上不慎夹带了一颗东海珍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必定是龙三说与你听的,”王母很肯定自己的猜想:“她与九头虫夫妻有旧怨,五百年历劫对方亦没有回报因果,她若有怨也是平常。来呀,带我的手令,把龙三叫来!”   天兵天将出马,龙三很快就会被拘来,东海龙王本为了她大肆摆了筵席,哪知女儿成了嫌疑犯。席上众人只好做了鸟兽散,龙王垂头丧气之余一定要陪着闺女上天庭,拼着老脸不要也要做一次闺女的靠山。   可惜这山委实不够厚实,王母问龙王:“龙三可是一直在筵席上没有离开过?”   龙王无言以对,他知道龙三或许旧爱难忘,若她看不上这场相亲宴,一个人静静也好,故也没有阻拦。就是出于身为父亲的宽容,龙□□而没有了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龙三怎会眼睁睁看着老父为难,如今她也顾不得自己嘴快露了口风的事情,干脆利落跪下回话:“启禀陛下及王母,龙三有错,错在不该一时口快告诉大圣九头虫在紫竹林的事情,”她看了看内疚不已的孙悟空继续道:“但龙三已放开往事,绝不会多生事端。大圣虽然冲动些,却不是滥杀之人,九头虫头颅尽断,可见恨意之深,他多年以来作恶多端,又岂止我和大圣两个仇人?”   话音刚落,龙三就被一股剧烈罡风扫了出去,原来九凤在日头西沉后赶来天庭讨说法,正巧就听见龙三口出不逊。龙王立刻招来雷电往九凤头上劈,正要去救龙三,龙三已经被人稳稳地扶住。   待龙王看清那是谁,心里复杂得紧。   龙三拿衣袖抹抹嘴角血迹,推开了大蟒神的手。   二郎真君适时出列,手持三尖两刃刀直指九凤:“大胆畜生,敢在陛下面前动手?!”   非他要帮孙悟空或者龙三,只是当年一战,他和孙悟空联手只断了九头虫一个脑袋,所以他很明白孙悟空的心情,却也不信孙悟空会下这样重的杀手。   九凤一声悲鸣,眼里已显见因为丧子之痛而泣血:“这二人中必有一个杀了我儿,我儿虽然顽劣,但若是观音大士愿意拘了他管教,我绝无二话。但如今孩子身死未明,九凤拼死不服!”   这神兽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生自混沌,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海水北注焉。其中有神,九首人面鸟身,便是九凤。她牵拉九凤鬼影车服务太阳东升西落,后羿射日的时候,是她化作一个老妇劝说后羿给人间留下一个太阳。   因有着这样的大功,九凤在天上很受礼遇,只是如何德高望重、明辨是非的人,遇着自己的孩子,总是关心则乱。   “此事并不牵涉龙三公主。”大蟒神忽地发声。   王母一拍凤椅的琉璃把手,几乎要失态:“摩呼罗伽,赶快退下!”   “龙三公主和大圣话别后,一直没有离开东海,只一个人坐在礁石上喝酒,后来天兵天将下来龙宫,她才被召唤回去。”大蟒神并未住口,而是一五一十地给龙三解围。   九凤利眸瞪他:“你有什么证据?”   “我一直隔着云在看她,便可以作证。”   这句话说得众人一迳儿地尴尬,王母更是气得脸上紫涨,呵斥大蟒神令他退下,命龙王将女儿领回家好生看管。因龙三犯了口舌,王母勒令她禁闭三月,不得见任何人。   嫌疑犯又只剩下孙悟空一个,若是眼神可以杀人,九凤已经在孙悟空身上剐了万刀。孙悟空也不怵,朝着九凤龇牙,一猴一鸟姿态百出,看得玉帝头疼不已,但他和观音意见相同,孙悟空虽然顽劣,却不是滥杀之人,九头虫之死还需好生斟酌。   观音用秘音指点了孙悟空,如此这般告诉他如何应付过去,孙悟空忒地机灵:“九凤娘娘失了儿子不好受,俺老孙也心有戚戚。只是平白给奸人背了黑锅俺老孙万万不服,这便请缨捉拿凶手,三天之内若不弄个水落吃出,俺老孙就自愿吃这挂落!”   九凤并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她一番冷笑道:“那就击掌为誓,一言为定。你若有违誓言,我便告到西天如来处要你好看。”   想到被压了五百年,孙悟空打了个寒噤。   出了凌霄殿,孙悟空便直奔净坛使者的办公处,净坛使者便是猪八戒。他贪生怕死又好美色,取经之后并没有得回天蓬元帅的品级,只是封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净坛使者说着好听,却是处理天庭泔水和人间供品的,但这个职位虽拿不上台面,却能和神仙们常打交道。   孙悟空想找猪八戒打听九头虫是否还有别的仇家。   不想却扑了个空,童子说净坛使者已经两日没有回来了,孙悟空忙用神通寻他踪迹,发现猪八戒竟在下界造了道观,专门用天庭的泔水炼制丹药来敛财。这丹药虽不至于让凡人成仙,强身健体的效用却很明显,故道观里香火极为旺盛,猪八戒化作的人身已然是一方财主。   做了财主之后,还同他念念不忘的高家小姐重续良缘,已经生了一子一女。因他是天界边缘人,竟没有被上头发现。   孙悟空揪着他的耳朵破口大骂:“你这呆子,若是不想我把你做的混账事捅到天上去,就赶紧去给我打听打听九头虫的来历!”   猪八戒还怀抱着小儿子,小儿子见孙悟空凶神恶煞,裹着肚兜便嚎了起来,猪八戒哄还来不及,只得好言好语打发孙悟空:“我一个收泔水的,虽然同上级们有来有往,哪里就能打听到机密呢?”他心思一转,准备祸水东引:“虽然咱们取经回来了,我还是叫你一声大师兄,该帮的忙少不了还是要帮。”   听着这话还算舒服,孙悟空放开了猪八戒的耳朵,猪八戒被儿子一口叼住了胸前要害,龇牙咧嘴的不敢叫唤,儿子有了奶嘴便渐渐安静下来,猪八戒便道:“大师兄与其找我,不如找三师弟。”他指指天上:“人家现在是金身罗汉,可是被打下来以前是干什么的?”   孙悟空皱皱眉回忆:“卷帘大将?”   “没错!”猪八戒下意识一拍手,把孩子一巴掌拍哭,忙又哄了一阵:“当初他犯的错乃是失手打翻了琉璃盏,琉璃盏算不上什么贵重器物,怎的处罚这样重,不但贬落凡间,还包括每月一次利刃穿身。再想想他卷帘大将的要职,分明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秘密。要说包打听,那还是得三师弟出马!”   孙悟空抖然一个激灵,猴毛都兴奋地竖起,起身就要走,猪八戒却拉住他:“我说猴哥,若事情解决了立了大功,记得给我弄个月亮文工团汇演的位子,我呀怪想嫦娥的。”   “你这呆子改不了臭毛病!”孙悟空笑骂,心里却想哪里轮到他去看嫦娥领着霓裳仙子们跳舞,这次事情若能圆满落幕,自己不被泼脏水就阿弥陀佛了!   师兄师弟二人均心怀鬼胎,各自敷衍了过去。   沙悟净是个本分人,做人无功无过,擅作和事佬,孙悟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太上老君的炼丹房里给玉帝看顾要服的丹药。对凌霄殿大闹一事,他是有所耳闻,他虽不会主动去找孙悟空,但孙悟空来找他,他也不会把事情往外推。   见太上老君不在,两个童子只顾给炼丹炉打扇子,孙悟空将沙悟净揪到一边:“好师弟,你且同我说说这九头虫到底什么来历?”   沙悟净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说来是桩丑事,当年九凤娘娘化作人身,乃是天上地下都难得的美女,九张面孔时时新鲜,同玉帝也有好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谁知那九凤某日却对一只蜈蚣精死心塌地,因此得孕生子,天上仙人们还都猜会不会是玉帝遗了雨露,不想这九头虫越长越大,渐渐露了端倪。他同他母亲虽都长了九个头,且都覆着羽毛,然它的头却是实实在在的蜈蚣头,露相的时候可把几个仙女给吓死。玉帝勒令九凤把这孽子交给阴山鬼母抚养,他这身份不尴不尬,娶了万圣龙女也算门当户对。可到底是蜈蚣精的种,不肯走正道。”   “那蜈蚣精呢?”孙悟空挠挠头,想着玉帝老儿的脸,腹诽他是不是下了黑手早已干掉了蜈蚣精。   沙悟净脸有些红:“那蜈蚣精不过贪图那九凤的元阴,得手后修为大增,一早便将九凤始乱终弃。据说他同积雷山摩云洞的玉面狐狸才是一对青梅竹马,只是蜈蚣精后来不知所踪,玉面狐狸跟了牛魔王,给二师兄打死了。”   孙悟空猛地想起在紫竹林闻到的那股骚味儿,可不就是狐狸的骚气嘛,若不是沙悟净提醒,自己还不知要用多久才能想起来!顿时一拍脑袋,觉得醍醐灌顶,调查有了方向,他便有闲心开玩笑了。   “三师弟,”他凑上前嬉皮笑脸问:“当年你打破琉璃盏,到底是因为听到什么秘密?”   沙悟净脸红到脖子跟,急急摆手:“说不得说不得!”   孙悟空大笑着去了。   摩云洞早荒废了五百年,玉面狐狸死后,牛魔王的大老婆铁扇公主把这里头砸了个精光泄愤,谁能想到当时一片废墟如今倒是清静雅致,虽然不复当年奢华,却是个能够住人的地方。   孙悟空心里有了底,里头的人也觉出有冤家上门,正化作一道银光要窜出去,就被孙悟空疾如闪电的出手揪住了尾巴。他把手里的东西倒提起来打量,发现竟是一只身量小小的银狐,最让人吃惊的是,这银狐不过孙悟空前臂大小,却挺着个足有西瓜那么圆滚滚的肚子。   想必这只银狐有孕,孙悟空对她施了禁制,银狐一时逃不了,只好变作人身,细看不过是个十五六的豆蔻少女,肚子似乎快要临产的模样,她跪也跪不下去,只好哭着求孙悟空饶命。   ? ☆、悟空(下) ?  孙悟空是个遇强则强,遇弱……则很有同情心的齐天大圣。   他唤来两张椅子,对着银狐道:“坐下说。”   银狐偷偷觑他脸色,见他并无伤人之意,便颤颤巍巍地贴着椅子边缘坐下,就听孙悟空问道:“你近日可去过紫竹林了?”   此话一出,银狐的脸“腾”地刷白,孙悟空心知有戏,反而语气更加温和道:“你只要老实交代,届时俺老孙看你怀着小狐狸的份上,免不了要帮你在菩萨面前说情,你自己斟酌罢。”   银狐知道躲不过去,只好含着泪道:“大圣,你且听我说来。我母亲玉面狐狸同牛魔王生下我,因见我是个女孩子,只是关照悉心养着,旁的不过是些面子情。只因我不得宠,此事一直瞒着铁扇公主,她到底不知,母亲死后,我便悄悄在这洞继续居住,牛魔王并未再来看过。”   因为那牛魔王很可能只是个便宜爹啊,孙悟空想到沙悟净给自己露的口风,想着按照老牛那暴脾气,竟然也能容忍有人把孽种载在自己头上吗?   他这顽猴儿哪里知道,男人不过想要一时半刻的美人恩而已,牛魔王对玉面狐狸不过是逢场作戏,她生不生孩子、生的是谁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老牛给她们娘俩一个遮风挡雨之处,图的就是玉面狐狸在床上使尽浑身解数。   这只银狐的生父倒很可能是玉面狐狸的青梅竹马蜈蚣精,看她小脸雪白、五官精致的模样,并不很像记忆中那冶艳的玉面狐狸,当然更不像牛魔王,若是她生的跟蜈蚣精仿佛,也难怪九凤和玉面狐狸都入了他的情网,蜈蚣精可着实是个美男子。   “那你就在这洞继续住着,反正不曾有人晓得,”孙悟空皱眉:“缘何又去了紫竹林?”   “大圣勿怪,我母亲与阴山鬼母乃是好友,若她要陪着我父牛魔王,便常将我寄养在阴山鬼母那里。” 银狐想起往事泪水涟涟:“我同阴山鬼母的养子九头虫青梅竹马、心意相通,便将自己终身尽付与他,就算他后来为了前程娶了万圣公主,我也不曾埋怨,只希望他还能时时看顾我,他也是这么答应的。”   她没有察觉孙悟空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只顾自己悲悲戚戚地说下去。   “我这胎足足怀了五百年,他同万圣公主下凡历劫,我怎么敢去打扰。最近胎动越发频繁恐怕就要临产,知道他五百年历劫期满,我迫不得已通过血脉神通找到他,想要告诉他孩子就要出生。”银狐说到这里,手指紧张地揪住衣襟:“哪曾想他一点都不高兴我有了孩子,还骗我说我们俩本是兄妹,在一起并不是长久之计,未来总要各自婚嫁的。我自然不服,当日我年纪小他诱惑我的时候,他怎不说我们情同兄妹呢?正要和他争论,万圣公主此时跑来和他汇合,我脑子一热,便将九头虫婚前同我讲的肺腑之言和盘托出说给万圣听,只说九头虫娶万圣不过为了利益,他就是为了拿到舍利子和九叶灵芝草,有这两样东西他就可以洗精伐髓,脱离生父肮脏血脉,同生母一样位列仙班。”   孙悟空咬牙切齿,这九头虫活该碎尸万段,真是个脏污透顶的东西,和他父亲一样,都是吸食女人的血肉往上爬。这样的人就算洗精伐髓,也脱不开污浊之气。只可怜这懵懂无知的小狐狸,临产之日必定遭受天谴,而那九头虫死了也不太平,硬要留个黑锅给自己背。   “那后来怎样?有没有人对九头虫动手?”孙悟空急急问道。   “我法力低微,气愤之下虽然对他动手,根本伤不着要害。我便假装腹痛,九头虫果然还是关心自己血脉的,我趁他伸手扶我的时候,恶狠狠捅了他两刀。”银狐说到此处脸色已很麻木:“这两刀捅不死他,只是为了斩断我与他之间的情分,这孩子生下来,就只是我一人的孩子,与他无关。”   孙悟空不得已还是把事情和盘托出。银狐乍闻九头虫不但身死还被割去所有脑袋,尚可以控制情绪,待听到自己和九头虫的生父可能都是蜈蚣精的时候,她脸色已然惨白。   “你这次帮我,我就在菩萨面前求情。”孙悟空为难道:“就算你遭天谴身死,上天若有好生之德,我就保下你的孩子。”   银狐咬咬牙抹抹眼泪:“我身子重,离开紫竹林之后脚程不快,因此看到万圣龙女在我之后乘云,我留了个心眼,知道她还藏着九叶灵芝草,我生产若是遇到难关,九叶灵芝草可以助我渡过危机。我便偷偷跟着她,发现她失魂落魄之外,连头上龙角也被砍去,谁知她不回碧波潭,却往西天而去,最后见她入了雷音寺。”   孙悟空一拍脑袋大叫不好:“我师父在雷音寺,银狐你且等着,待我解决了此事,再回转来看你。”   事后一路疾行,孙悟空火烧眉毛奔到雷音寺,却见他师父金蝉子正如往日做早课,身边有人一身素衣听他讲经,虽然带着一顶软绵的比丘尼帽,孙悟空仍是一眼看出这就是万圣公主。   可找的他好苦!   金蝉子睁眼见到孙悟空,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问道:“悟空,你怎么来啦?”   “师父,俺老孙奉命捉拿万圣公主,不想她却躲在你处,这样也好,省得我没头苍蝇到处乱跑,师父就行个方便吧。”说着,孙悟空就要伸手去抓万圣公主。   万圣公主哪里等她来抓,脸色惊恐地躲到金蝉子背后,嘤嘤道:“大师父容秉,我与丈夫遭人追杀,丈夫身死我一人流落到此,事情始末一早就对大师父和盘托出,还请大师父护我周全。”   “万圣公主乃是个弱质女流,如今还死了丈夫,悟空你就不能放过她?”金蝉子放下念珠皱眉:“若说你奉命捉拿她,那其余天兵天将又在何处?你与他们夫妻有旧怨为师知道,何至于这样赶尽杀绝?”   孙悟空生平最恨被人冤枉,尤其还是自己的师父,被这个师父冤枉也不是第一次了。他登时火冒三丈,也懒得再与自己这个迂腐师父说道,气得眼睛都要喷出火来,再也顾不得讲那些虚礼,就要扯开金蝉子捉住那罪魁祸首。   金蝉子受不了孙悟空粗暴,拦在他面前:“悟空,为师让你住手!”   万圣公主脸上笑意恶毒,把孙悟空气得怒发冲冠、口不择言:“万圣,你且莫得意,你这样恶毒女人难怪要被九头虫利用。如今银狐就要临产,乃是九头虫的亲骨肉,我却忘了告诉你,何止银狐腹中是九头虫亲骨肉,那银狐也是九头虫至亲血脉,二人生父都是那不知所踪蜈蚣精,你这个恶毒女人配上九头虫这个近~亲~相~奸的孽畜,乃是天生一对。你们俩自相残杀,也是天理昭彰。”   就算是事实,这话也委实过分,金蝉子忍无可忍,当下用起法门。孙悟空虽然早已摘下头上金箍,但金蝉子是如来坐下二弟子,拿捏孙悟空轻而易举,他嘴里念起咒来,孙悟空只觉得比当年紧箍咒还要折磨人百倍。   金蝉子见孙悟空丧失反抗能力,着僧人把他赶了出去,复又安慰万圣龙女让她只管住在雷音寺,那泼猴儿不敢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   自此孙悟空被雷音寺拒之门外,他苦苦等了两天,也不见自己师父露面,也再递不进去一句话。   三日时限一到,他垂头丧气回了天庭,净坛使者和金身罗汉晓得他事情不顺,却也爱莫能助。九凤磨了三天的刀子,就等着割孙悟空的脑袋。可窝藏万圣公主的是自己师父,孙悟空真是有苦难言,为了那迂腐的金蝉子,他也没敢说万圣就躲在雷音寺。   “据那银狐说,万圣逃出紫竹林不知所踪,我想请菩萨宽限几日,再赏我天兵天将,捉拿万圣归案。”孙悟空尴尬地摸摸鼻子:“这次俺老孙决不食言。”   九凤自不会听他借口:“你竟听信银狐那小贱人的话,你可知我儿同媳妇情比金坚,怎会互相动手,分明就是银狐索爱不成、挑拨离间,你不剥了那银狐的皮给我儿报仇,却想找我媳妇的麻烦,做梦!”   “这银狐不是贱人,”孙悟空也不甘示弱冷笑:“银狐的生父也是那蜈蚣精,九凤娘娘你可知道?”   九凤一愣,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蜈蚣精当年抛弃自己不知所踪,隐约听到风声是与别的女人私奔,不想竟是玉面狐狸吗?她旋即明白过来自己儿子同异母妹妹做下了龌龊事,就算不被人杀死待孩子生下也难逃天劫,完全是咎由自取,顿时心神大乱。   孙悟空还要火上浇油:“那银狐并不知道自己生父是谁,九头虫却知道银狐是自己妹妹,连亲妹妹都要染指,活该被千刀万剐。”   观音急忙喝止他:“悟空,住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九凤眼中滴出黑血来,按照上古传说““每逢阴黑天外过,乍见火光惊辄堕,有时余血下点呼,所遭之家家必破”。九凤之血落入下界,就会给凡间带来极大灾难。   孙悟空想着自己顽石所炼制金刚不坏之身,也许可以挽救。就要飞扑上前抱住九凤同归于尽,反正这黑锅是背定了,自己又拿话激怒九凤,就当做件好事,来生又是一条好汉。   突地佛光普照,一只大手仿佛拿一只麻雀般裹住九凤,黑血一滴都没有漏出来。   那只大手孙悟空也很熟悉,凡人都说什么“翻不出五指山”,就是指当年这只手与自己的那段官司,孙悟空晓得自己有救,恭恭敬敬等人指示。如来的声音传来,要孙悟空同观音随他走一趟。   雷音寺迎来如来,金蝉子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好将万圣公主交出。在佛祖面前,容不得任何虚言,万圣公主只得交代她归位之后始终还记得自己身为白素贞十月怀胎之苦,哪里知道那胎儿是一朵莲花障眼法所变,做过母亲的苦旁人不理解,但万圣着实心碎。乍闻九头虫只是利用自己,而且银狐还怀了他的骨肉,万圣是又伤心又愤怒,同九头虫打了起来。   可她并不想杀了九头虫的,哪里知道九头虫反对她用尽杀招,万圣为了自保假装求饶,说要将九叶灵芝草交给九头虫再换取夫妻恩爱。就在九头虫接过灵芝草的时候,万圣瞄准他弱点的肋间,一击得手,又怨愤难消,将对方的头一只只割下来。   观音听罢也微微叹气,这何尝不是自己造成的业障:“贫僧可以将你带回紫竹林,但九凤娘娘那里也得有个交代。”   万圣摇头:“不忍让观音大士为难,我自去向九凤娘娘请罪。”她想了想又开口道:“卑下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大士成全,当日那朵障眼的莲花,能否赐给卑下?”   九凤待九头虫,万圣待那莲花,银狐待自己的孕子,都是一样的。   只是孙悟空想在金蝉子脸上看到一点对自己的内疚,却要失望了。   如来把孙悟空招到自己近前:“悟空,从前贫僧也觉得你顽劣,心中揣摩人若是心中空无一物,必能潜心修法。很多年以前我收了金蝉子为徒,如今看来他心中无情无念,也未必有心参悟佛法。你看他被万圣所骗并不生气,因为他不在乎;冤枉了你也并不内疚,只因他也不在乎。我如今看着你,觉得泼猴儿才更有趣味。”   孙悟空却认准一个理:“他终究是我师父。”   “你且看看这个,”如来指指自己身侧燃着的灯,把灯芯捻给悟空看:“我拿灯芯变出来的金蝉子,但这灯芯是空心的,金蝉子没有心。”   所以陪他走了那么远那么久,他都没有任何感动,从前不会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若有下次,他还是不会信自己,招待自己的只会是紧箍咒之类的东西。   孙悟空正彷徨,天际突然连劈两道响雷,他暗道不好,只听如来念了句“阿弥陀佛”。   赶到摩云洞的时候,积雷山早已被天劫夷为平地,第三道天雷的硝烟散去,地上只有一个看不出样子的血肉模糊的东西,她受了三道天雷,只蜷缩一团把肚子牢牢护住。   孙悟空知道已无力回天,只在原地手足无措,就算现在去打劫太上老君的丹药也来不及了。   正急得抓耳挠腮,他虎皮裙里却掉下一株草药,孙悟空定睛一看,这不正是九叶灵芝草嘛!   ? ☆、辩机(上) ?  想来是不经意时,万圣龙女略施小小神通,将藏在身上的九叶灵芝草转移附着在孙悟空的身上,至于是刻意栽赃还是良心发现,孙悟空恐怕永远都不知道她的用意了。   然而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佛祖如来和观音大士的法眼?想必在他们早已参透轮回天机的心中,孙悟空意外取得九叶灵芝草,就是为了此刻的救人一命胜造浮屠。   容不得孙悟空迟疑,他将九叶灵芝草喂进了银狐口中。   银狐本身虽然惨不忍睹、无力回天,但是九叶灵芝草的奇效短时间内让她暂时恢复了元气,高耸的腹部猛地震动了一下,“哗啦”地上一湿,竟是破了羊水。   孙悟空惊地往旁边一跳,他自石头里诞生,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从不知道血脉相连的滋味。他至多见过花果山的母猴子产崽,却未曾亲眼证实过生产的艰辛。   “请……请大圣替我护法,我本应入了黄泉,被九叶灵芝草强行拖住魂灵,稍许不慎就会魂飞魄散、一尸两命。大圣连灵芝草都给我用了,还请将好事做到底罢。”银狐本是豆蔻年华的甜美,如今烧得焦炭一般,清甜的声音也像被烤得迸裂的木头粗嘎,然听在孙悟空耳朵里,却是天崩地裂的存在。   他想起取经途中路过的子母河,当时师徒四人除了他,师父、八戒及悟净都因为饮了河水有了身孕,很长时间里孕育一个孩子总能让孙悟空觉得是个笑破肚皮的笑话,现在他再不敢作此妄念了。   摒弃杂念之后孙悟空忙在原地打坐,银狐的要求于他不过举手之劳,对孙悟空冲击更大的是,亲眼见到一个行将就木的血肉之躯产下另一个脆弱幼小的血肉之躯。   他金刚身顽石心,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如来的指点,石头若只是石头,放到千篇一律的天上也还是石头;若懂得了血肉的柔软坚韧,就像石间清流一般,把硬臭的石头给盘活了。于这一点上来说,顽石可比那无心的朽木来得好多了,佛祖如来也许亦会觉得欣慰。   思路一经打通,孙悟空登时静下心来,在银狐生产的凄厉痛吟中护住她散成细沙般的元神,如是三天三夜几乎将他自己耗尽,第四天的曙光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孙悟空心里一松,不过一个恍神,就再感应不到银狐的气息了。   地上只留下一摊漆黑的炭粉,炭粉中却躺着一个浑圆的光球,孙悟空拿手往里头一探,摸出一只身上肉粉、胎毛湿透的小狐狸,不声不响地团在他掌心里。两只耳朵尖尖,不时抖动一下,但这抖动微小得又像是错觉。   孙悟空唯恐这小狐狸不是活的,拿手指轻轻揪它尾巴,小狐狸梦里吃痛,细细叫了一声,孙悟空才吁了口气晓得小东西是有气的。   银狐怕是已经彻底消散于天地人间,连六道轮回都入不了,小狐狸无处可去,孙悟空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开始端了一颗慈母心焦虑起来。原本打算回花果山的他还有些近乡情怯,现下什么都顾不得了,风驰电掣地就回去找猴子猴孙们帮忙。   如今年轻猴子都没有见过他,五百年过去再杰出的英雄也都成了往日传说。只有一只老成精的猴长老激动地把拐杖都扔了,飞也似的抱住孙悟空大腿哭得天地变色:“是大圣,大圣啊,大圣回来了!”   齐天大圣孙悟空,天庭里尴尬的存在,却是人间花果山不折不扣踩着七彩祥云而来的盖世英雄。花果山是东胜神州傲来国的一处汇聚灵气的仙山,孙悟空出生与早年的居处都在此。山顶垂挂下一幅瀑布,水汽在正午的太阳底下升腾,隐隐就现出七彩的虹光来,包围在孙悟空的周身。   那些年轻的猴子,莫名觉得眼眶热了起来。   可这英雄一把揪住猴长老的花白胡子:“快给俺老孙找一只有奶的母猴儿来!”   五百年没回来,这一回来胃口是不是有点重啊?!猴长老为老不尊地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大圣啊,若是想回花果山来成家,老身的玄玄孙女儿还很冰清玉洁,本想留着招赘……”   “呸呸!”孙悟空啐他:“你这老不修!”   说着把手里那团东西给猴长老看,老猴儿一看就懂了,大圣手里是只睡得直咂巴嘴正嗷嗷待哺的幼狐,若是平常早该因为肚子饿闹起来了,它倒是睡得香甜,自己猴子猴孙多了,熊孩子也有不少,老猴儿对乖巧的小狐狸颇有些怜爱。   由他帮忙找了两只才产了仔的母猴儿轮流喂养小狐狸,小狐狸给喂得白胖健康,因为生在猴群里,他竟学会了直立行走,还要闹着给孙悟空捉虱子。   留了他半月,孙悟空知道他不能待在花果山了,小东西毕竟是只狐狸,怎能养在猴群里,将来他问起来自己是谁,孙悟空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母亲生他时已经极其虚弱,以致这天生的拥有神兽九凤及其他乱七八糟妖精混血的狐狸精到现在都无法幻化人形,孙悟空深知佛法弘大无量,便给小狐狸想好了去处。如若他有佛缘,想必未来会有大造化,如果不能入佛道,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   孙悟空撕下虎皮裙,裹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在小狐狸额头上轻轻一点输入神通,小狐狸慢慢变成一个玉雪粉嫩的婴孩,他继承的血统莫不是妖精中的龙凤,往后前程说不定不可限量。有心正道不过一念之间,误入歧途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孙悟空想来想去,到底只能割舍,临行前只好双手合十求了佛祖如来,将孩子送去了京师大总持寺。   取经归来之后,大量的佛经都将集中在京师寺庙等待翻译,大总持寺有数量极多的萨婆多部学者,在翻译经书一事上地位举足轻重。孙悟空给小狐狸选了这么一个去处,就如给孩子择校一般,只愿他比旁人起步更高。   僧人将这裹着虎皮襁褓的婴儿抱进去之后,孙悟空拒绝承认自己脸上的是英雄泪,反正这时候天空下起了雪来。雪粒挂在一张隐在暗处的雷公毛脸上,热热的液体被北风一吹也冻成了冰渣,哪里还分得清楚。   十五年后,辩机跟着师傅道岳做早课,他生得风姿明秀又天生聪颖,小时候常被同寺的伙伴取笑像个女孩子,渐大了之后以稚龄出类拔萃,渐渐就不敢有人再取笑他。年后道岳就要调任普光寺的住持,辩机俨然已经可以接替道岳在大总持寺的地位。   道岳对这位弟子寄予了厚望,然而辩机今年才十五岁,又令他觉得担心,而这担心偏又无从说起。   到头来道岳只好为辩机多念几遍经。   这几日往来僧人不好去大殿,尤其是道岳这样只顾钻研佛理不擅迎来送往的,辩机闲暇被师兄弟拉着去看热闹,原来是皇家女眷来为皇后祈福来的。自生了幺女新城公主之后,皇后一直缠绵病榻,当今皇上很是忧心,皇子皇女们也争着要表孝心,尤其是那非亲生的。   烧柴的洒扫和尚与山下往来频繁,消息也是最多的,指着远处山道两个诚心诚意徒步向上的身影道:“那略高些的是年长的豫章公主,另一个便是高阳公主,两个都不是皇后亲生,但皇后娘娘贤惠仁德,俱都是当亲生骨肉在养。如今天下都为皇后祈福,这两个公主自然更要卖力一点。”   辩机不以为然,什么亲生不亲生,他一个无父无母的弃婴,真心把师父当做亲人。师父心中,自然也视他为己出,但对此心生猜疑龌龊,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辩机觉得无趣,自顾自走了。   慢慢的两个倩影近了,身后有成群的侍婢和护卫,小沙弥们早早做了鸟兽散。两个公主打扮相同,都是月白的银泥裙,外边套着藕色的丝衫,就是帔子不是一色,豫章公主披了鹅黄更沉稳些,高阳今年才十一岁,绿色衬得她跟一杆小竹般挺直挺直的,虽然岁数差着几岁,个子却不见矮多少。   只是她五官浓艳,穿着素色衫子极为不搭,因为这层,让她给人的印象比她那个清丽雅致的姐姐印象还深些。寺里有僧人给她们都点好了香,二人肩并肩求了药师佛,高阳早早立了起来,豫章显得比她虔诚许多,还跪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   高阳耐着性子等了等,下了马车后放下帘子对闭目养神的豫章道:“姐姐求了那么多,也是希望母亲身体康健起来,为你指一个合意的夫婿吧。我看父亲看在母亲的份上,也不会很亏待咱们两个。”   她敢这么说,豫章可不敢这样想,长孙皇后待她们自然是无可指摘,要说真母女之情,豫章自认很有几分。只是父亲作为皇帝却难说了,若他念着情分,这许多的皇子皇女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呢?她和高阳身份低微、生母早丧,前世积德才被皇后抚养,就算是这样,也还有不可言说的差别。宫里没有生母的孩子不少,说起来皇后都是一般无二地在照顾。   豫章偷觑高阳那张隐隐艳色逼人的脸,宫里贤惠大度的人多了去了,除非是长孙皇后那样的圣人,才能引得皇帝垂怜。要不就像高阳一样,活泼热烈得跟个掉下凡间的小太阳似的,不可避免地惹人注目,皇帝喜欢这个女儿,宫里宫外的人都是看得到的。   然而宫中秘辛,自然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滋味。   这两个庶出公主出类拔萃,乃是因为豫章生得和嫡长女长乐肖似,长乐公主出嫁后,她便成了帝后的念想。至于高阳得宠也不过几个月,还是因为被皇帝养在身边的晋阳公主新丧了,而高阳偏偏生得像晋阳。高阳没有豫章那么藏得住心事,明明得了父亲的宠是好事,她却时时流露焦躁和乖张,说话有时也很没分寸。   做皇后亲女替身的滋味固然不好,难道不得宠遭人冷眼就好吗?   豫章觉得高阳年纪小,早晚会想通的。   “功臣就那么几家,我们被皇后抚养长大,不意外就是那几个夫婿人选。”豫章嘲笑高阳:“你才几岁,琢磨这种事也未免过早。”   其实并不算早,长孙皇后拖了两年,终究还是伊人早逝。皇帝顾念她的几个子女,一一照顾周全。就算是养女,豫章嫁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唐俭的儿子唐义识,高阳的造化果真更大,下降了梁国公房玄龄次子,豫章嫁的是高门,高阳的夫家却是权贵,这差别就出来了。   豫章心想果真如此,到底长乐公主只是出嫁,晋阳公主却早早死了。? ☆、辩机(中) ?  长安城说大不大,驸马们的样貌人品并不难打听,尤其房遗爱那张娃娃脸在一众人里很占便宜,因晓得他是房玄龄疼爱的小儿子,上流社会提起他也多有客气。   他年纪还不大,虚长高阳两岁,就是有些纨绔习气也不惹人厌烦,旁人只当他还一团孩子气,高阳天生艳丽,看着倒像是房遗爱的姐姐。   就这么两个人,眼看就要成亲了。   高阳对这个驸马说不上十分满意,但也谈不上失望。反观豫章的未来夫婿唐义识,长得方正鲁直,且她公爹据说要致仕,嫁过去之后等于守着一个普通人家过日子。唐家虽与各方政治势力联姻,但少了人在朝堂上,总缺了说话的底气,高阳为豫章有点不忿。   她们都是从下嫔所生的公主里好不容易出头的,怎么能在嫁人这件事上就被打回原型呢?高阳再看房遗爱,觉得他越发天真蠢笨不知事,房玄龄活着的时候还能勉强过,他上头有个大哥,爵位的好处一点落不到自己的头上。梁国公府若是换了主人,她就是仰人鼻息过活的尴尬弟媳。   高阳就想冷笑了,长乐公主嫁的是长孙无忌的儿子,这位长公主驸马的官位可是一再提拔,提拔得大臣们都要看不下去了。晋阳公主要不是早亡,皇帝都要选个天上的神仙来娶她。她和豫章的婚事,表面看着十全十美,揭开来都是烂芯子。   偏这事情定下来就没有公主置喙的余地,给你一套丰厚的嫁妆,从皇宫里出嫁就算打发了,从此就是外姓人。   高阳素来擅长对父皇撒娇卖痴,但这何尝不是一种演技,她为了维系宠爱乐得表演,皇帝就当猫儿狗儿的逗弄一下,为了以示恩宠,还给房遗爱升了官儿,但这没实权的驸马都尉,就是个表面花团锦簇实则干拿俸禄的米虫。   皇帝还会摸摸她的头道:“把你嫁给房玄龄的幺儿,就是希望你一生衣食无忧,快乐过活。”   高阳暗地撇撇嘴,没有权力哪有快活啊?   父皇您玄武门之变不就是图这顶级的快活嘛?这话她自然还不敢说,因为没达到目的不免又缠了皇帝一会儿,皇帝笑着安抚她,却怎样也不松口。若是晋阳公主本尊,都不用她开口,皇帝就要把她的驸马捧到天上去。高阳深深觉得这是自己权势不够的关系,谁让她没托生在长孙皇后肚子里。人只要有了权力,才有选择的余地,没有权力还不是任人宰割。   高阳怀着不满出嫁,看房遗爱处处不顺眼,尤其他面上一张喜人娃娃脸,下头也跟娃娃似的不中用。高阳做了妇人,慢慢就品出了其中的难耐滋味。   红帐子摇了半盏茶的时间,原本波浪般起伏的帐幔恢复静止,高阳踢了房遗爱一脚,因为意犹未尽正口干舌燥,懒洋洋道:“去!给我倒杯水来!”   房遗爱也是受尽娇宠长大的,要不是高阳是公主,换成别的女人早一巴掌扇上去了。他不情愿地起身,嘟嘟囔囔从桌上倒了一杯茶递给高阳,高阳白了他一眼就灌下,又“噗”地喷出来,茶杯撂在房遗爱头上。   “你是死人呐!”高阳狼狈地抹抹嘴,若是自己的宫女伺候,还不是细细把冷热调匀了,务求茶水温温澈澈地才会给自己服下,哪像房遗爱这个猪脑,竟然就拿桌上的冷茶来对付。   高阳心口本有一团说不上来的邪火,被茶水浇了个透心凉,她不耐烦地拿枕头扔房遗爱:“滚!”   房遗爱不欲和她争辩,再说也争不过,闹得传进父亲耳朵里倒霉的还是自己,他拍拍屁股就走了。夫妻分床睡他还乐得偷鲜,睡到起夜就把丫鬟拉到榻上再乐一场。高阳并没有睡着,将近黎明的时候听到隔壁的长榻“咯吱咯吱”响了几响便没了声息,她在黑暗里溢出一丝冷笑。   日子过得跟猫爪挠心一样难耐,高阳有些瘦了。   公主们嫁在长安,逢年过节还能回宫里走动。年长的公主们均已出嫁,年幼的公主们还不知事,尤其是那些庶出的,看着高阳的脸色不好,都不敢上去叫姐姐。豫章同是过来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高阳婚后生活只怕并不如意,她摸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指望这胎是个儿子,至于高阳的烦恼,不是夫婿不想解风情就是不能解风情。   她心里暗笑:同是皇后养女,高阳嫁得比自己好又怎样,更得父皇宠爱又怎样,夫妻一道,甜酸只有自己知道。   想归这样想,豫章与高阳多年好姐妹,不免还是将她拉扯到一边细细询问了下,这事儿虽然不好开口,但是豫章是自己的亲姐姐,高阳难得扭捏了两句 :“大体就是房遗爱不中用罢了……”   豫章吃吃笑起来,伸出纤指点了点高阳的额头:“若是不中用就给他不惜重金拿药去补,补不了的话,咱们父亲是这大唐的皇帝,谁还管得了你不成?以皇女之贵重,哪有守活寡的道理?”   高阳正要说什么,皇宫广场上突然传来喧哗,两人在高台上掀开帘子看了,原来是圣僧被父皇叫来开了讲经盛会。这圣僧自西天取经回来后被捧上天,若不是他坚辞拒绝,皇帝甚至要封他个御弟及一字并肩王的荣耀。   但这圣僧名满都城乃至天下的另外一重原因,则是因他委实长得好看,长安老少妇人喜欢他不说,就连那女儿国的国王据说也退位追随他来了大唐,寄宿在禅院里,只求每天见他一面。高阳喜欢圣僧的相貌,却又确实看不起他,这做人呐要不就从了七情六欲要不就断了六根妄念,拖着个女人十好几年算是什么东西。   想起自己行将辜负的大好青春,她感同身受。   高阳冷哼一声,眼里却贪看圣僧相貌,她素爱刺激,想说若是有个英俊的小和尚或者小道士同自己逗个乐,这才叫有意思呢!不过她也只是想想而已。豫章见她瞧着圣僧目不转睛,心里冷笑了一番,她夫家如今在朝堂上沉寂了,手下却不是没有得用之人。   但豫章为了找个合意的人选,仍是足足忙了大半年,大儿子都要满月的时候,终于让她找到个合适的。她那个妹妹眼高于顶,她要么不找,要找就找最好的,绝不会要个不三不四的将就货。   豫章出了月子借口要给儿子求个长明灯,约了高阳上大抱持寺。长安城上流圈子里已经隐隐有传言,高阳同炼丹的年轻道士不清不楚,豫章瞧着倒还没有出格,至多言语上调笑两句罢了,说明高阳还没到无法自持的地步。而她的最终目的,是让高阳最终情不自禁,曝出骨子里的不羁放浪,被所有人厌弃才好。   看那时还有谁护得了她,看父皇可还会偏宠她。自己得不到的,高阳也休想得到,非但如此,她还要高阳沦为长安的笑柄,看她往后还如何得意张狂。   因是皇家女客,特意留出的禅房里都挂了帐幔,以防有人窥探娇颜。豫章戴了幂离出去,只道让高阳稍等自己片刻,点个长明灯再捐香火不过盏茶功夫,待自己事情办完,姐妹二人就上山走走再赏个景。   离去之前豫章还问高阳是否要为谁祈个福,同自己一起去也是使得的。高阳只推说路上累了要在厢房歇息,豫章就不再劝她,对于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豫章心里最后一丝不忍也消磨殆尽,倘若她还能记得给父皇祈福,豫章说不定就放弃计划了。   寺院里负责招待的知客僧早被买通,其中还不乏几个颇有手段和权势的,高阳所在的禅房不过和和尚们起居的院落一墙之隔,中间一扇挂着锁的月洞门。奉茶的小和尚假装肚子疼,“偶遇”了正从大殿回来的辩机,不由分说把托盘往他手里一塞道:“好师兄,实在内急,禅房左起第一间,你给我送一送。”   说完就窜进茅房,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兼臭味来。佛门重地这小弟子不敢说谎,他也不知道为何有个大师父吩咐他一定要让辩机师兄奉茶,便偷偷吃了几个巴豆,所以此时此刻他内急是真的。   辩机端着茶盏愣了几愣,他在寺院里身份超脱,但年幼的时候端茶倒水也不是没有做过,想着不过举手之劳,便施施然去了。   进了门之后他便后悔,只是豫章带来的侍女早得了吩咐,把住了大门,辩机迎着幔中传出的阵阵香风,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若是侍女从辩机手上将茶盏端过代劳或者高阳真的体虚乏力也就算了,偏偏她此时作为闺中新妇的白日梦都是关于和尚和道士的。她伸出一只素手想要撩开帐幔看看这端茶来的小和尚的样貌,不想辩机就在近前,她一探手恰恰好摸在一颗光头上。   高阳一惊,晓得自己的手没摸对地方,却起了逗弄的心思,又觉辩机头上光滑,手上溜溜不停,把个辩机耍得面红耳赤。侍女一见事情比豫章公主想得还要顺利,便纷纷退到了一边去,有个机灵的已经悄悄去报信,以致那一盏茶时间就该回来的豫章始终不见人影。   “施主,”辩机的光头被摸得受不了,他晓得里头人身份尊贵只好讨饶:“施主,还请罢手,不要戏弄贫僧。”   高阳起身一撩帐子:“你怎知我是戏弄你……”   话音未落,已是被辩机的相貌震慑了心神,高阳自诩娇艳,辩机五官却清秀至极,细论起来竟比高阳不遑多让。他又自小身在寺庙,如今二十好几年纪,褪去少年青涩,颇有几分阳刚,俊秀的五官朗朗爽爽,一声“施主”叫得高阳身上一软,就连光头上的戒疤也无限可爱。   而辩机眼前的美人,深宫里娇养的公主,肌骨莹润、浓艳袭人,辩机的脑中突然就冒出“夙世姻缘”一词,晓得不该,他连忙双手合十连唤“阿弥陀佛”。   高阳几乎被这愣头青气笑,又觉得就是这样的端方性子才配得上这等脱俗容貌,之前逗趣的道士沙弥之类,俱都是辩机脚下的尘埃。她见侍女避开,立时胆大包天,一下从榻上跪起,抱着辩机的脑袋笑道:“此时此地不该讲‘阿弥陀佛’,该说‘我的心肝’。”   竟往辩机的光头上亲了下,留了个红红的胭脂印。   吓得辩机一个趔趄,倒退几步滚到一边,高阳见他不知事的可爱模样心里又更爱几分,只是今日是陪姐姐前来,不好尽兴,待她细细绸缪,必不要这貌美的小和尚逃脱自己的掌心。   “我叫高阳,当今皇帝的公主,”她立起理理自己的鬓发,其上插着碗口大的牡丹红润欲滴,辩机恍惚觉得那开合的朱唇比牡丹还要艳上几分,连忙闭上眼睛念经,只听高阳问:“这位小师父该怎么称呼?”   小师父只管闷头念经。   高阳哼哼一笑:“你不说我也会知道。”   毫无留恋带人离去。   直到再听不到脚步声,辩机才慢慢睁开眼睛,他双腿酥软爬起想往门外走,却瞥到屋角的一方铜镜倒映出他的脸,额角上的胭脂红痕触目惊心。   他慌忙拿手去抹,唯恐让别的僧人看见,头上抹干净了,手上还有淡淡红痕。他莫名把手凑到鼻端闻闻,阵阵异香让他惊惧莫名,飞一般窜到水井边仔细揩手,恨不得把手搓烂。   茅房里的小和尚提着裤子出来就看到这幕,被辩机脸上的狠戾吓了一跳,手一松裤子又掉了。   ? ☆、辩机(下) ?  辩机觉着自己着了魔,但凡他闭上眼,眼前就是高阳不断开阖的红唇,似春日花瓣一样的小口按在他光光的头上,仿佛滚烫的烙印,挣不脱躲不开。他莫名害怕出现在寺中众人的面前,就怕下一刻就有僧人指着他头顶大喊:“看!辩机被女人亲了!”   他只好整日整夜地不闭眼,一刻不停地翻译经书,储藏经书的所在乃是长安西北的金城坊会昌寺,其间僧人整理经书的速度竟赶不上辩机译书的速度,一时传为奇闻,甚至传进了那高高在上的圣僧耳朵里。   年轻人肯上进总是要受到嘉许的,圣僧命人了解一番辩机平日为人与学问,便召他常驻会昌寺。一直担心高阳找上自己的辩机大大松了一口气,会昌寺有圣僧做挡箭牌,料想就是公主之尊也不敢胡来。   其实一月来高阳什么动作都没有,光顾着看英俊的小和尚草木皆兵穷发笑。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心虚呢,分明什么都还没发生,辩机在害怕什么呢?分明怕的是自己的心魔,怕的是情不自禁。高阳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十拿九稳。   然高阳其实也错了,辩机这只公狐狸,哪里敌得过骨子里的天欲?他不刻意勾引人就算积德了,哪里受得了旁人的勾引。   这对不堪勾引的男女相遇,实则是避不过的命。   辩机在圣僧的庇护下,慢慢沉淀下了心情,他自以为已平静,其实至多算是放松了警惕。这日他临时回大总持寺一趟去见归来的师父,然天公不作美路遇大雨,他见路边的旷野里莫名结了个草庐,便下意识要去避雨。   行到近前才发现这草庐有些古怪,四壁所垂挂的竟然都是精美轻纱,里头隐隐是个玄色服饰的女子。辩机顿时觉得不妥,奈何雨势却骤然增大,令人寸步难移,仿佛老天都在逼着他跨进草庐,他自诩心中端肃持正,遂掀开了纱帘。   “这位施主,可否允了贫僧进来躲雨?”他双手合十朝里头的人问道。   “既都是佛门弟子,就莫谈虚礼了,快进来吧!”里头传来一个女声,因着天色昏暗看不清面貌,辩机却认出了她身上是黑色的缁衣,想着既都是如来佛祖座下信徒,自己这行径也不至于无礼,当下心头大定,抬脚迈进了草庐。   只是他这一进去,就不要想再出来啦!   “小僧法名辩机,不知您如何称呼?”对方是个女尼,辩机只得正襟危坐,暗暗抖了抖身上湿透的衣衫,他冻得直打哆嗦,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对方递来一条手巾。   这手巾香得奇异,辩机抹了半天鼻涕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身下软席密实舒适,自己好像误入了离奇幻觉,草庐里“嗤”地亮了一盏灯,他这才看清那女尼的脸,他以为自己会吓得跳起来,然而并没有,反而牢牢盯着对方转不动眼珠。   是高阳公主!她扮作女尼在此地守株待兔,不用说,自己就是那只愚蠢的兔子。辩机心里说不出的惊奇,说不出的惶恐,还有令他自己也感到羞愧欲死的窃喜,他甚至觉得高阳为他扮作这样,心里是十分重视自己的。   那种警惕对方,对方却不来的失落,竟然瞬间烟消云散。原来除了师父,竟也有人对自己这样用心。   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灯光,才意识到离自己只有一臂之遥的高阳美得恐怖。他见过十二岁的她,一个娇蛮的公主而已,他早早就从围观的人群中离去了;上一回见,帐中影、美人声、春葱手,才是真正惊心动魄;今日高阳又全然是另一番面貌,她虽穿着女尼的缁衣,襟口却是大敞着内里空无一物,雪白一片触目惊心,又起起伏伏惹人纵览。她脸上微笑着,面上一片素净,好像一个真正的比丘尼,唯有嘴上的胭脂红得热烈似火,要将辩机即刻吞噬。   这哪里是尊贵公主,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女妖。   辩机双腿发软,混忘了自己是昂藏七尺的大和尚,他若真心要跑,哪里有跑不了的道理,高阳只带了几个侍女,根本拦不住他。他却跑不了,只顾念“阿弥陀佛”,高阳笑他总是这个呆样,拉过他的手揭下自己的帽子,跪坐时足以铺地的长发瞬间倾泻而下,覆盖了高阳白到晃眼的身体,辩机心中暗暗可惜,高阳的双眼却在黑发中熠熠生辉:“辩机,把头放在我怀中,让我再亲一回,我就放你走。”   红唇的热,井水的凉,辩机想起来就发抖。他觉得自己决计不是这妖女的对手,不就是亲一下自己的秃头吗?总比被生吞活剥了好,他这样安慰自己。   高阳见辩机态度松动,信手一扯就把他埋入自己柔软的沟壑,辩机迷迷糊糊想世上竟然有如此柔软之物,高阳的唇已经又印上他光光的头顶,还去咬他耳朵。她咬他秃头,他便咬她鸡头。   暗处穿着蓑衣的侍女们面面相觑,她们没有想到公主真的这样大胆,而这被圣僧亲口称赞过的和尚竟也如此无耻。小小的草庐在滂沱大雨中欢快地抖动起来,侍女们因为长时间在雨中浇淋,也随之颤抖起来,纱帘被风顽皮掀起的空隙中,两道白色的影子在里头像蛇一样交缠扭曲。   高阳又哭又叫:“要死了呐!受不了啦!快把草庐掀掉!掀掉啊!”   侍女们七手八脚上去,顾不得底下二人还未分开,把纱帘子都卷了起来。冰凉的雨滴并没有解救高阳,反似被她高温的身体蒸发,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辩机的低吼被掩盖在隆隆的雷声里。二人就这般躺在雨里,浑身都透着将死的舒畅。   雷公电母偷觑着上头那位娘娘,见这位至尊正看着乾坤镜冷笑,嘴里蹦出低俗恶毒的咒骂:“贱货!”   高阳染了风寒,心情却乐得跟艳阳天似的,豫章姐姐说得没错,这和尚头上光光,底下却也灵光得很。且辩机容貌英俊、性格也讨她喜欢,就算她追逐的是一时的欢愉,辩机却满足了她全方位的喜好,于女人的天性来说,就万般也割舍不掉了。   慢慢用了情,用了心,她像一道惊雷出现在辩机生命里,复用丝丝绵密情网让他挣脱不得,刚烈至极柔情至极,没有男人可以抵抗得了。   辩机百般内疚、苦恼、自厌,身体却认了高阳做主人。   高阳该看房遗爱更加不顺眼的,房遗爱也知趣,并不在她眼前出现,高阳听了豫章的话,细心择了两个新罗婢服侍房遗爱。这新罗婢是上不了台面的贱种玩意儿,却肢体柔软性格柔顺,房遗爱身体不算健朗却爱在闺房里厮耍,新罗婢最能满足他的需要。   二人各玩各的,竟然异常和谐,以至于梁国公是欣慰地撒手而去的。高阳牵着两个儿子立在自己公公床前,心里却并不伤心,他自己的儿子都不见伤心呢,自己凑什么热闹。房遗爱知道高阳的儿子不是自己的,他并没有愤怒,左右自己生不出也不继承爵位,高阳的儿子反而免了他受人嘲笑。   这一家人反常地父慈子孝,相敬如宾,其乐融融。   大哥房遗直便冷眼看着这窝畜生。   府里主人换了,房遗爱夫妇的生活却一成不变。房遗直的耳目聪敏许多,发现弟弟同弟媳早已别室而居,照高阳的性子,早该把长安都翻过来了。既然没有,定然是有猫腻。   高阳浑然不知,照旧去见辩机,辩机总是对她冷淡,唯有上榻的时候对她着火。高阳晓得他是别扭并不以为忤,况且嘴硬身软这调调她最最受用,她拿出一支干净毛笔放在嘴里舔湿,拿笔尖钻进辩机衣服里东勾西划,发现辩机忍不住了,便爬到他案上对着他脸打开腿,吃吃笑道:“来呀!”   高阳癫狂的时候,喜欢乱扔东西,辩机抓住她的手喘气道:“皇帝不喜你和房遗直争权,今夜过后,你还是少来,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你的把柄?还是我的把柄?”高阳心醉神迷哼哼道:“我早就不管不顾了,还不是为了你的儿子们,你若有点良心,就到圣僧面前说说房遗爱的好话,以后荫萌就全是你儿子的了。”   辩机不语,只是动作越发大力,房遗直在窥孔里看见案上经书新写的字早就被糊湿了,他灌下桌上的冷茶,让身边听命的游侠儿去把抛到门边的金宝神枕捡回来。   这枕头几经辗转落在御史手里,皇帝看到的时候感觉老脸都丢尽了。这可是贡品,高阳缠了又缠自己才赐给她,哪里会不记得。她竟是拿着父亲的赏赐去讨好情郎,还是个和尚。   圣僧听说后也呆了一呆,但他是个天生的无情之人,女儿国的原女王最近患了麻风他也只做不知,唯恐沾染俗世冤孽。辩机犯了死罪那就再找其他人译经,并无碍大局,因此当皇帝询问他是不是要留辩机一命的时候,他劝说皇帝秉公办理即可。   秉公办理的结果就是辩机被铡成两段儿,没人收尸凄惨至极,夜半无人的时候孙悟空出现,吹了口仙气后辩机化为原型,他的记忆慢慢回来,抱着自己断掉的尾巴茫然不知所措。   孙悟空是说不出的失望,但他也说不出斥责的话,他懂什么叫动物的天性,就跟他喜欢抓虱子一样,永远改不了的。至少小狐狸还是积累了功德,他翻译的经文将惠及人间良多。   “跟我来!”孙悟空转身就走,失去尾巴的狐狸觉得钻心疼,稍稍迈腿就无法保持平衡东倒西歪,即便如此,他还是跌跌撞撞跟着去了。   高阳被关禁闭没法给辩机收尸,哭得死去活来,又卷入巫蛊行贿丑闻彻底失势,不说给辩机的儿子挣前程了,就连自己都要看房家人的脸色。即便这样,她也没有后悔过,直到宫中传下赐死旨意,她才惊觉自己固然不怕死,但是孩子没了亲人,以后要怎么办。   房遗直却等不及了,他表示要送高阳痛痛快快去死,高阳悟出他的所谓“痛快”是何意,却无处可逃,难道指望房遗爱来救?   “你讲不讲人伦廉耻?”高阳企图唤醒房遗直作为士大夫的操守,在这点上他远比房遗爱要自省。   “人伦?廉耻?”房遗直觉得这女人简直莫名其妙:“你和道士睡,你同和尚睡,和大伯子睡一睡又怎样?”   高阳竟然语塞。   事毕,高阳漠然地衣不蔽体,来人竟然是豫章,她终于不用装好姐妹了,可以放肆地嘲笑高阳:“你也有今天!父皇对你好虽有晋阳的原因,但你的确受了恩惠,狼心狗肺的东西,父皇驾崩时候竟然不哭。我特意选了辩机送给你,你就真的不顾礼义廉耻了,真是天生贱种!”   “因为他杀了辩机啊!”高阳嘴里喃喃:“但你杀了我!我若执意想活下去,是因为舍不得你这姐姐和孩子们。既然是假的,我也没什么舍不得了。”   豫章愣了愣,高阳已经把金钗插到自己的喉咙里。   阎王翘着二郎腿剥葡萄吃,孙悟空横了他一眼,他随即谄媚地将剥好的葡萄送到大圣手上。小狐狸看着高阳的鬼魂转不动眼珠,高阳却认不出眼前的情郎了。   孙悟空被葡萄酸到,兀自叹了口气,他同这女子交集并不多,只在蟠桃会上见过。她同她六个姐姐是天上最美最得意的风景,且她还是元始天尊唯一的女弟子。如今落得世世都要被秃驴所淫的地步,就连猴子的石头心都替她难堪。   ? ☆、虚竹(上) ?  天庭里能称得上天之娇女的,非王母身边美得各有千秋的七仙女不可;若说天之娇女中的天之娇女,则必定是排行最末却最得众人宠爱的小七。她虽年幼却天资聪颖,被王母走了后门拜在元始天尊的座下,亦是颇受器重的首席女弟子。   正因如此,她身上难免有些娇纵的习气,肆意出门游玩就不说了,总有王母将她的痕迹掩盖过去。又因拜在道家门下,对西天那帮秃驴多有看不起,然而她那些逾越之词,也被王母的“她不过还是个孩子”便轻轻揭过去了。   当年弼马温孙悟空偷入蟠桃宴,追着要喊打喊杀的也是她,盖因她觉得秃驴污了她的园子。   小七固然是个熊孩子,下场却未免有些惨。当年她在天庭有多得意风光,就越显得沦落泥中有多不堪。她同姐姐们去下界游玩,七人在湖中同浴,只有她的羽衣被凡人男子偷走,回不了天上也显不了神通,只得被男人强占生了二子。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待天庭发现小七不见了,小七和牛郎的夫妻生活都快经历七年之痒了。如此也好,她毫无留恋地回了天庭,两个孩子也择了师父养育。   她只当还同从前一样,却不知自己在王母眼里只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丽花瓶,可以选择的花瓶那么多,天庭之主为什么要一个已经摔碎了的?   熊孩子经此一遭还不知世道到底有多残酷,况且她失了仙女原身,神识被身体的需要所蒙蔽,再也做不到灵台明净。甚至在一年王母生辰之后,偷取了四海进献的珍宝,一块东海暖玉并一块北海冷玉做成那不可言说之物。持戒仙女把这两样东西从小七阁中搜出来的时候,王母的脸都被丢光了。   这位天庭至尊固然喜欢保媒拉纤,但她容不得女子有自己的想法,譬如龙三的抗婚。她也容不得女子有淫心,仿佛那是四海八荒顶顶污秽不堪的想法。小七事情败露,王母脸上无光,便将她打落凡间,世世被她曾经最憎恶的秃驴所淫。   跪在阎王面前的小七想起前尘,脸上白了白,挣扎着便要站起来。她每一世寿尽,都会被准许回忆往事,这一回她一连想起前九世,比上一回还要心痛十分。这样的心痛,每死一回,成倍增加。   阎王见她那模样都腻歪了,何况也瞧不起这不如鸡的落架凤凰,故意嘲弄道:“怎么起来了?不是让你跪着?”   小七倒是傲骨铮铮:“让我跪你?你也不怕折寿?”   “哈?我是阎王,我折什么寿?”上首俊美的男子嗤笑,同孙悟空吐槽道:“你看吧,就是王母这样的中年妇女才能养出这种奇葩来,都落到这个地步来,还一个劲儿嘴硬。”   小七这才发现阎王身边还坐着一人,竟是和自己有旧怨的孙悟空。王母爱面子,罚自己下凡不堪历劫的事情鲜为人知,如今让对头知道,小七只觉得羞愤欲死。倒是孙悟空怀中一只狐狸眼睛滴溜溜瞅着她打转,但她乍然恢复所有记忆,心神烦乱,并没有留心。   孙悟空“呸”地吐了口葡萄皮:“俺老孙何苦跟你过不去,你一个女子,俺老孙连幸灾乐祸都做不出来。劝你这番历劫好生醒悟,虽然仙根折了,往后回了天上勤能补拙,来日又是一条好汉。”   谁同你是什么好汉?小七才想回嘴,又觉得孙悟空能对自己说出这番话,不吝是以直报怨,或许他根本懒得同自己这落水狗计较。小七是有文化的人,心里明白孙悟空虽然称不上端方君子,但也可算是个鲁直的君子。自己同他吵嘴,既无法沟通,也是自己的理亏。   她不情不愿地回道:“知道了。”   阎王诧异,这两个炮仗凑在一块,竟连个闷响都没有。他顿觉无趣,便让无脸鬼差去把孟婆叫来。   孟婆拿了个捡来的矿泉水瓶盛了孟婆汤,一脸嫌弃地递到小七面前:“喝了!”   若说眼下小七最恨的是什么,并不是要陪秃驴睡觉,而是一无所知地要陪秃驴睡觉,每每死了之后恢复记忆再痛不欲生。她虽有错处,却是倔强之人,宁可明白死,不愿糊涂活。   可惜形势不由人,小七被人掰着嘴灌了孟婆汤,一脚被踢进轮回,阎王也失去了兴致:“这戏码王母都该看腻了,所以孟婆你才装了一瓶洗脚水过来?”   “啊呀呀,想我老婆子掌管奈何桥已经亿万万年,也是老糊涂啦。”孟婆摇头晃脑地准备回去自己的领地:“看着别人清醒一回真有意思。”   阎王不屑地“啧”了一声。   “我已完成你的心愿,盼你也信守诺言。”孙悟空揪起小狐狸后颈的毛提高,同他对视严肃道:“我同东海有些交情,从此之后你在海底千年寒冰之所修炼,六根一日不净,永不得出。”   小狐狸喉咙里“咕噜咕噜”了下,恋恋不舍地看了要小七消失的六道轮回所在,最后只好低下头去认罚。龙三正被王母关禁闭,三个月一百天换成地下就是一百年,龙三应承了孙悟空的要求,拎着小狐狸一同去海底冰宫闭关修炼。   龙王对女儿的固执没办法,只好老泪纵横地跟自己的掌上明珠告别,旋即又背着龙三同大蟒神通了个气。   小七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发冷,身边有个温热的躯体诱她靠近,她从前被牛郎强迫,于此事十分敏感,此回又因为孟婆刻意放水带着记忆转世为人,当下心里大骇,汗毛根根竖起。   她这睡在瑶池玉床上的仙女,当年衣不蔽体地被牛郎强掳回家按在稻草堆上的回忆,是永不可磨灭的噩梦。   小七觉得四肢都僵硬起来,却不是因为冷,她慢慢从挡不住寒气的被中探出头来,端详身边鼾声如雷的人,却发现漆黑一片。   这回她带着记忆转世,虽没有仙体但可以作弊,她捏了一个道家最最入门的光明诀,饶是通过人类之躯体也可以获得一瞬间的光明。待小七一看到那颗光洁溜溜的秃头,她心里就凉了半截,再看那人五官,差点昏过去。   这是怎样的一个丑和尚呀,浓眉大眼却鼻孔上翻,双耳似猪八戒招风,嘴巴又厚如腊肠,小七心里嫌弃,见这和尚哼哼唧唧地要凑过来,抬手就给了他两个耳光,和尚顿时没了动静。   天山童姥躲在暗处听到隐隐约约的啪啪肉响,还以为虚竹已经成事,她性格乖张,顿时得意地笑起来。又过了半个时辰,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打算把小七送回去,一边收拾二人身上被她扯开的散乱衣襟,童姥一边对虚竹道:“臭秃驴,如今破了戒,该死心听我巫行云的话了吧。”   若不是怕被这女人发现,小七都要跳起来了。她逍遥做神仙的时候,闲暇时也爱淘淘下界上下五千年的话本子,七仙女所爱各有不一,但都觉得那个叫金庸的人写得话本子不错。而巫行云,就是话本子里一个挺有名的人物。   而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冰窖,也让小七更加确定了自己进入了一个话本子的世界。自己被巫行云挟持去跟个秃驴玉成好事,那么现在自己的身份就是西夏的银川公主了。   虽银川公主和秃驴最后终成眷属,奈何小七现在投生在银川公主身上,因为过往之事,她最为痛恨强迫行奸。管那虚竹多么憨厚老实、际遇百出,都休想碰小七一根手指。   可惜自己如今是凡人,入了夜天山童姥再来劫持自己,她武功高强还有那狠毒的生死符暗器,小七要是轻举妄动,肯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小七转念一想,她可以捏几个诀,虽然效果很短;她也通晓人体奇经八脉走势,要是下毒手制住巫行云也不是毫无希望;而搜集简单材料炼制入门丹药,一样难不倒元始天尊的首徒。   待到入夜巫行云再来逮她的时候,小七只做不知,却在巫行云到达冰窖将要卸去轻功的时候指头一转,捏了个定字诀,哪怕只是一息的效用,也足以造成巫行云原本受伤的脚不慎一滑。小七砸在死猪一样的虚竹身上,而巫行云则磕在大冰块的一角。   多少年没吃过暗亏,巫行云一下子给磕懵了。   这些自诩高人又重脸面的逍遥派在真仙人小七眼里就跟一群小丑似的,她忍着疼跳起来,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火折子点上,往巫行云额头贴了一张定身符纸,又加一张转圜术的符纸。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巫行云与李秋水二人的功力以后误打误撞会被虚竹取走,自己既然知道剧情肯定是走过看过不能错过,她取出一颗吸心丹强迫巫行云吃下,巫行云还在企图从丹田激发内力反抗,药丸下肚后丹田一下子空空如也。   她惊惧地看着银川,几乎恨得咬破舌尖:“小贱人,不愧是李秋水的种。”   小七懒得理她,她发觉在吸心丹的帮助下,巫行云的内力通过转圜符纸源源不断涌入自己的体内,她顿时静下心端坐下来一句话就将了巫行云的军:“你继续骂没关系,只会让我更快吸收你的功力。”   巫行云立马闭嘴。   吸心丹本是仙人对敌使用,在凡人身上药效颇为霸道,这还是小七已经减了配方的结果。她通过转圜符吸收巫行云大概九成的功力,知道自己已经能够自保,便念声“疾”,符纸自动掉落,吸心丹从巫行云喉咙里喷出来,她如丧家犬躲到一边干呕。   小七也不嫌弃,把那颗没化多少的吸心丹拿虚竹的衣服包着捡回来,仔细擦干净收入锦囊才道:“我不会独独亏待你,往后这吸心丹还要用在李秋水身上。”   巫行云一听竟然觉得身上不痛了,她如今虽然凄惨,但想到李秋水也被这年纪小小的魔头盯上,心里顿觉开心。她天山童姥有驻颜之术,返老还童时内功本就需要重新练过,可她李秋水呢,一辈子都是个又老又蠢的丑八怪。   对方的变化看在小七眼里哪有不懂的,她只能在心里骂一声逍遥派果真都是神经病,转身就去收拾虚竹。   虚竹正神游九天之外,等着九天有仙女来眷顾自己,哪知真仙女是个熊孩子。小七拿醒神丹弹入虚竹嘴里,他打了个冷战立刻清醒,发现巫行云已经失去反抗能力,面前一个极年轻貌美的女子正冷冷瞪着自己。   “这位女施主,敢问发生了什么……”虚竹有些畏缩。   小七打他一巴掌,她最烦这些西天如来座下秃驴:“我不是你施主,一粒米也不会施舍给你,你姑且称我一声道友。”   虚竹给打得委屈,这女孩子长得这样好看性子怎么跟凶神恶煞一样,然他不敢反抗,因为此刻连巫行云都被放倒了:“道道道……道友,你怎么打人呢?”   “打的就是你,敢占姑奶奶的便宜!”又是一个耳光。   虚竹快被打哭了,眼下不知道要称呼对方“道友”还是“姑奶奶”,便梗着脖子不做声。小七是看完了话本的人,虽然对于“梦郎梦姑”这段很不满意,但她谈不上厌恶虚竹,因为虚竹自始至终唯一心愿就是当和尚,然而当不成。   自己不如成全他,他对佛心的向往和坚定,在西天也很少见。   算是自己夺取逍遥派功力后,给虚竹的补偿好了。   “我是西夏公主,本来巫行云逼迫我们做了好事,你就是驸马了。”小七眯了眯眼,她还要试试这个秃驴。   虽然觉得这姑娘很好看,虚竹还是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我要做和尚的!”   “你爹是少林方丈玄慈,你娘是恶人叶二娘。”小七直接放个雷出来。   虚竹愣了愣,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为什么他丝毫没有怀疑小七的话,半天才讷讷道:“我不回少林寺做和尚了,天下寺庙多得很。”   “你本有大造化,会练成不世武功,继承天山童姥成为灵鹫宫主。”   虚竹只道“阿弥陀佛”,丝毫没有动摇,小七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他蠢,但似乎只有这样佛心坚定的人才谈得上大智慧,心志不坚的自己原该自惭形秽。   她上前拍拍虚竹的肩膀,脸上终于浮现笑容,笑得虚竹浑身发毛,她说:“包在我身上,送你上西天。”   ? ☆、虚竹(中) ?  二人理解的西天显然不是一处所在,虚竹腿一软险些又要跪回原地,小七眼明手快揪住他衣领,往他光溜溜头上一拍:“站好咯!”   解决完虚竹,小七见巫行云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打量自己,便坦坦然然地让对方打量个痛快。因被吸走了九成功力,巫行云稚龄孩童的脸上现出沟壑般的皱纹来,看着异常可怖。她似乎放弃了挣扎的心思,反而立刻就意图将仇恨转移到宿敌身上:“你可务必信守承诺,既然我讨不了好,你也不能放了李秋水。”   顺了巫行云的心思倒是其次,小七现在很需要吸取别人的内力达到武功速成的奇效,巫行云不说她也是要干的。可她不打算给这老妖精一个爽快,故意坐地起价:“你要我去我就去,倒好像受制于人的是我不成?”   巫行云混迹江湖多年,哪里不懂讨价还价的道理。她抬手抹抹嘴边的血道:“我道你小小年纪,却盯上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内力作甚,不是被人追杀,就是急于自保。可惜我们逍遥派的武功虽然上乘,短期内却无法得心应手,你若想练天山六阳掌或者折梅手,我尽可以教你,只是非三两年不足以道。你若着急要练功夫,又想把吸取的内力妥善应用,我倒有一样绝学适合你。”   逍遥派的武功是挺有意思的,小七拜在元始天尊门下,剑乃是做法之物,打起架来连花架子都算不上。如今失去仙力,能够意外擒获巫行云已经是撞了大运,不可能次次都这么幸运,总要一技傍身才好。小七熟读这话本子,知道巫行云所指,便点点头道:“你是说生死符?”   生死符是天下第一等的暗器,用薄薄的冰片灌注或阴或阳的内力,专克敌经脉穴道。冰化水后看似无害,实则毒发时神仙也要求饶,小七觉得这门暗器太过歹毒,但如今她没有选择,不如就先应承下来。   巫行云见二人达成一致,便指指自己那条伤腿,表示无能为力。小七点了她的穴,将人驼到背上,按照巫行云的指示潜入西夏王宫的后宫之中。李秋水做皇太妃已经好些年,老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她就因为毁容被弃于冷宫,她本心爱逍遥子,进了冷宫并不可惜,只是悔恨不能享受呼风唤雨的宠妃福利而已。如今她在后宫安养天年,倒好像旧日的恩怨是上辈子的事情。   那也仅仅是好像而已,一见到巫行云,李秋水立刻认出了她。   李秋水功夫不弱,巫行云被个什么东西背着纵掠于皇宫,想必是她的侍卫之流,她之前已经斩了巫行云一条腿,现在对付她更是十拿九稳。也不多想,当下提气就追,小七清楚李秋水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心里因为马上可以吸到她的内力兴奋不已,又恐她的小无相功和凌波微步威力太大,之前已经同巫行云耳语一番,定下了对策。   双方一前一后追到地窖,小七故意使了个破绽脚下一顿,眨眼就被李秋水追上。脸上画着“井”字伤疤的女人狰狞地逼近,小七心里一抖,连忙伸出双掌迎去。因见她脸色露怯,李秋水越发轻敌,以为自己只要一触掌的功夫就能要了这陌生女孩的性命,哪知掌心相触才发现对方内力深厚,虽较自己有所不及,但足有一搏之力。这会儿后悔也晚了,此时收掌必受内伤,只好硬着头皮比拼起内功来。   巫行云在旁窥伺,将数枚生死符打入避无可避的李秋水的周身大穴中。李秋水闷哼一声,浑身真气乱窜,手上内力被小七倒吸过去,她想挣脱而不能,被生死符打中的地方如剔骨钢刀,一直到她的内力被吸走至少八成,小七才缓缓调息收掌,李秋水跌坐地上连忙开始疗伤。   至此,她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可能,然而老冤家在前,她一点不肯示弱:“巫行云,你这么一番忙活,难道是为旁人做嫁衣裳吗?”   小七正在融合刚刚吸到的两股真气,这两股争气中虽在丹田内此长彼消,就和它们斗气的主人一样。但是因为都是出自逍遥派,只要时间足够必定可以凝聚在一起,小七吞了一颗清心丹,不理两个斗嘴的老女人,开始专心吸收新得的内力。   “不瞒你说,我的内力也被吸走了。”巫行云不见愤怒和伤心:“所以我要求她一定也要拿走你的,李秋水,我虽不能过得比你好,但一定不会比你惨。”   李秋水受了内伤脸色苍白,嘴上却不饶人:“我有一个女儿,你有什么?!”   两个都快百岁的老女人吵得快把地窖的顶都掀翻,为的不过还是逍遥子。   小七嫌她们跟麻雀似的,便把逍遥子的画儿扔过去,画像顺势滚地摊开,两个女人一看之后立马闭嘴,逍遥子所留的画像,画的不是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巫行云没有得到过,刘秋水毕竟曾经得到过,在小七看来,李秋水的脸色更加惨白一些。   四人就在地窖里待了三天三夜,小七安心修习内功,两个老妖精哀莫大于心死也不生事,至于打杂全部交给虚竹。他有些怕小七,因为那番“上西天”的言论,但怕归怕,他终究是心地良善之人,准备吃的喝的样样细心周到,偶尔还小声说说佛理宽慰伤心的二人。   小七心想若不是此人长得太丑,而自己又上了银川公主的身,原身嫁给这虚竹,对于凡人女子来说确是造化了。只不过如今在皇宫里颇多掣肘,少不得学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搞个凤台选婿,届时脱出皇宫,行走天下好不快活。   七仙女并没有人间公主这样的福利,大抵就是王母看上了谁,就得嫁给谁。要不是王母觉得身边少了逗趣的人常日寂寞暂不肯打发七仙女,这会儿估计做媒也做的差不多了。要不是她污了仙身,指不定要被嫁给哪个天将呢,小七对皮囊一事看得很开,如今想想不用被指婚反而庆幸。   “麻烦你们在皇宫里多待些时日,等我事情一了,我便把你们送去你们想去的地方,也算些微补偿。”小七对两个老妖精有了安排,然后目光落在虚竹身上。   虚竹结结巴巴地接口想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公主……公主的事是否需要小僧帮忙?”   “是需要你帮忙,”小七笑笑,笑得虚竹浑身发抖,感觉到了“西天”的威慑:“我要同父皇说说招驸马的事情,但我有了内定的人选,你记得好好表现。”   “表……表……表现什么?”虚竹想关自己一个和尚什么事啊。   小七“啪”地一声打在他光头上:“我要嫁给你啊!”   虚竹昏过去了。   西夏公主要选驸马的事情传遍天下,有志于此的英雄豪杰都汇集关外。有图美色的,有凑热闹的,有段誉从父命找媳妇的,有慕容复这样怀揣“复国大计”的,还有萧峰这样假公济私的,陪着兄弟以及为了治阿紫的眼睛来到的。   虚竹晓得此刻小七正在房梁上看着他们,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偷偷用嘴型说:这是我大哥萧峰,还有我二哥段誉。   那段誉容貌俊雅、气度斯文,只不过这类美男天庭要多少有多少,段誉的水准也就吊车尾而已,小七并看不上。另一个大哥倒长得浓眉大眼、极有威势,小七知道他下场悲壮,不免多看了几眼,竟看出一点儿英雄豪迈来。   说起来她在天庭的千万年,帅哥排行榜蝉联冠军的非二郎神莫属,大家喜欢长得好的固然没错,但长得好兼且能打那就更好了。小七带着欣赏的眼光看二郎神,美中不足觉得有时候这位英雄心眼太小,就算多长了个天眼也气度小得跟针眼似的,看那哮天犬就知道了,什么样的主人什么样的狗。非她帮对头孙悟空说话,二郎神此人很输不起。   但撇去这美中不足,小七过去所见的人里,能称作英雄的没几个,二郎神孙悟空都算。实则做神仙后许多事情都太轻易了,英雄气概这种东西总是要和磨难并存才相辅相成。   因为多打量了几眼,小七的吐息被萧峰发现了。她掂量了下,发现自己内力只能赢过对方一点点,武功几乎完全没有,便识时务地现身。要招婿的西夏公主突然造访驿馆,虚竹想介绍都不知道从何介绍起来。      萧峰这人虽然直率但也不傻,何况段誉在一边眼光暧昧,他严肃地问虚竹:“你俩莫非暗度陈仓,招亲不过只是个幌子,是特意为你而设的?”   虚竹比窦娥还冤,连忙解释:“没没没,公主想出去走走,我只是帮……帮她个忙。”   这话说得连虚竹自己都不信。   萧峰似乎对虚竹所为有些失望,又不好当着银川公主的面直接斥责,便回去了内堂,问目盲不能视物的阿紫要不要喝水,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做事却相当细心。小七不大乐意被人误会,且那阿紫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哪里值得人嘘寒问暖呢,她心里觉得这幕刺眼,觉得阿朱要是地下有知必定不乐意。   她却忘了自己凭什么替阿朱不乐意。   想也没想她上前道:“我可以替她治好眼睛。”   如她所愿,萧峰被她吸引了注意力,然却是对着她皱眉,只是他话未出口就被阿紫抢白,这位小姨子听到有女声出现早就按捺不住,但凡是个母的出现在她姐夫周围就是有所图谋:“我这眼睛唯有换别人的眼睛才能医治,这位姐姐素不相识便要出手,莫非是心眼子太多要送出手几个?”   这话说得夹枪带棒好没道理,萧峰只当阿紫是小孩子胡闹,正要制止这潜在的争吵。可他们却错估了小七,她上天入地无所不玩的时候,阿紫不过是地上的一个蝼蚁,根本不在她的眼中,小七冷笑道:“我心眼子多,也不如别人不长眼。”   阿紫被说得拍案而起,被萧峰按住了。   虚竹和小七相处日长,知道她颇有点怪力乱神的事情,不然一个毫无武功的女子制住逍遥派两大宗师高手说出去谁信,他拽住萧峰的胳膊恳求道:“大哥,你让公主试一试。”   小和尚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老实,出家人从不打诳语,何况是关乎眼睛的大事,萧峰便一愣,重新审视起小七来。须臾他带着虚竹和段誉闪避出去,临走留下一番诚挚之语:“阿紫年幼,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公主海涵。眼睛一事不可强求,但公主有万一的把握,萧某亦感激不尽,来日必定报答。”   这话说得小七心里一爽,看到阿紫孤身一人失了倚仗脸色发白就更加爽了,她虽没有眼珠子可以换给阿紫,但是换个思路略施小计也不是不行。小七解下压裙用的琉璃珠串,坏心眼地选了两颗紫色的,念了两句清心的符咒,解下阿紫脸上蒙着的白布,把紫色琉璃珠弹入她的眼眶里。   琉璃珠比眼珠要重得多,阿紫只觉得胀痛非常,忍不住“哎哎”叫起来。   “七七四十九天的治疗后,你的眼睛可以重新看见东西。”小七只是略施神通,把琉璃珠倒映的映像传入阿紫的脑中即可,这是没有眼珠的取巧之法,而且她觉得话本子里阿紫的眼珠挖来挖去也挺麻烦的,不如一劳永逸。   而且她还挖了坑,琉璃珠略沉很容易让人疲劳,阿紫每天睁眼不能超过四个时辰,而且她的眼珠会是紫色的,她这样爱面子又暗恋萧峰,想必会觉得自己不能见人。小七一想到她睁眼后的惨状,心里乐得要死,给阿紫重新蒙上纱布之后,她开口让萧峰等人进来。   趁着门还没开,她压低了声音对阿紫说:“你很快就会看见的,看见我其实比你好看百倍。”? ☆、虚竹(下) ?  阿紫其人心中最在意的事情只两样,她姐夫和她自己,尤其她长得俏皮灵秀向来很是自得,如今有人不但欺负自己目盲还言说比自己漂亮百倍,阿紫气得面孔紫涨,娇叱一声拍案而起,恰又被进门的萧峰瞧见。   “阿紫!不得对公主无礼!”他立刻出手制住阿紫,然后对小七道歉:“公主,阿紫她年少无知冒犯您,是我没有管教好,望您不要同她计较。”   “若我一定要同她计较,是不是就算心胸狭窄?”小七冷笑,这阿紫又不是垂髫小儿,用得着事事让个大男人出头:“你管教她?莫说你没有管教好,你又是她什么人,我看着你年纪不大,女儿倒是不小了。”   萧峰是英雄没错,但他向来口拙,否则也不至于老背黑锅,何况他不善同女人争辩,小七口舌又万分伶俐,当下被刺得回不了嘴。段誉看热闹不嫌事大,虚竹唯恐得罪姑奶奶一声不敢吭,见小七头也不回抬脚出去,萧峰只好硬着头皮追上。   “公主,阿紫是在下亡妻之妹,无论如何我都算是她长辈,如今她双眼已盲,病痛之下人总是更容易丧失理智,她出言不逊俱是在下的错。”萧峰想了想便做出个承诺:“无论公主最后能不能治好阿紫的眼睛,萧峰都愿意回报公主的恩情。”   “你倒是条汉子。”小七悠闲地止步,上下打量萧峰:“既然要报答本公主,那你干脆帮帮虚竹,替他做了这驸马,本公主就可以在皇宫外自由自在了。”   一番话立刻就堵得原本就口拙的萧峰无言以对,小七见他一副又要背黑锅的样子,便哈哈笑了给他个台阶:“本公主说笑而已,再说了这驸马虽只是个幌子,却不是你这莽汉可以当的。”她眼神滴溜溜一转:“倒不如你留在西夏,为我国效力也好。”   萧峰当即皱眉:“在下乃是大宋子民……”   小七无情地瞥了他一眼:“说得你好像身上没流契丹的血。”   这下又被堵了回去,萧峰也不指望解释了:“萧某不可能成全西夏国的狼子野心。”   “你成不成全,上位人的野心都在那里。”小七冷冷嘲讽他:“我父皇自然不用说了,生平就指望宋辽两败俱伤去捡现成的便宜;辽帝早已谋划铁马铮铮南下,宋帝若不苦于国力疲惫,也是要力争天下的,谁能免于野心之外呢?但我一个你眼中的异族女子尚且读过汉末三国逐鹿天下,你怎么反而参悟不透呢?”   说完也不理萧峰,自顾自扬长而去,徒留萧峰一人在原地沉思,段誉和虚竹也不敢出言打扰。阿紫在室内呼天抢地,萧峰抿了抿唇,回屋安慰了几句,阿紫见好就收立刻闭了嘴。   如是过了三月之久,小七与虚竹照话本子里所写订立婚约,赐住宫外的公主府,小七每日招猫逗狗、肆意游乐好不快活,但最最快活的事情就是阿紫姑娘的眼睛就要重见天光了。   虽然视物能力颇有遗憾,总比瞎子更好,阿紫适应了一下光线后连忙跌跌撞撞捧来一面镜子打量自己曾经璨若星子的眼眸是否失而复得,却意外在镜中看到一双妖怪样的紫眸,顿时惨叫一声失手摔了镜子指着小七大骂:“你害我!你这个贱人,你害我!”   小七一脸无辜:“阿紫姑娘天生丽质,名字里带紫配上紫眸更是相得益彰、增光添彩,我这哪里算是害你?!”   说完还抓了虚竹衣摆告状:“驸马,你是大哥的三弟,也算阿紫姑娘的三哥,她这‘贱人’莫非在骂我这个嫂嫂?!”   虚竹吓得一身冷汗。   萧峰不是蠢人,早已看出端倪,虽然这公主任性,当日劝说自己时候却可谓字字珠玑,相比之下阿紫才是真正不懂事。只要能够看见东西,至于眼睛是什么颜色,完全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提。   他斥责了阿紫几句却不见效果,反而令她越哭越大声,阿紫看中的就是萧峰这种弱点,一时把个英雄弄得焦头烂额下不了台,小七适时一笑:“阿紫姑娘,你尽管哭,哭到眼珠子从眼眶里掉出来,我可再不会管你。”   阿紫猛地止住眼泪,喉咙里还发出打嗝儿的声音,段誉觉得这公主确实太狠了点,但他更不喜欢阿紫,当下下帮着圆场:“既然眼睛好了,阿紫就跟公主道声谢,虽然已经是一家人,但这算是大恩,公主得一声谢不为过。”   萧峰看看段誉点点头表示赞同,见没人帮自己,阿紫只好从牙缝里逼出个“谢”字,心里已经把小七碎尸万段。   然而她只能想想,小七第二日就不知所踪,萧峰借了虚竹这驸马的名义在西夏安顿下来,算是有了一个安稳的归处,不用纠缠于武林恩怨和两国纷争。况他其实胸有天下,小七当日的话恰恰正中他心怀,只要这天下安稳不起纷争,他个人的虚名又算得了什么。西夏一日令宋辽感觉芒刺在背,这三国鼎立的局势便不可改。   对于虚竹和小七的相处,他虽觉得颇有些怪异,心里却更乐意这公主自由自在。   此时小七带着巫行云与李秋水回天山,这两个被吸去大半功力的曾经的绝顶高手能回天山养老,于小七来说也不至于太造孽。只是在逍遥派正堂看见历代掌门画像的时候,小七总觉得哪里不对。   李秋水见她对着无崖子的画像发愣,顿时“咯咯”笑起来:“怎样?我师兄脸如冠玉,风度闲雅,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且他武功盖世、聪明绝顶,亦是世间奇人。他虽负了我,我与他这样的男子恩爱数年,此生不悔。”   这话说得巫行云侧目,她虽然喜欢无崖子,但还没有到如此盲目的程度。况且她分辨得出小七脸上的表情,绝非对无崖子画像的欣赏或倾慕。   倒是李秋水一句“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让小七顿悟,这不就是她年纪尚小的时候在九凤娘娘的居所见过的一幅画像嘛!因为九凤对太阳有恩,王母多有偏袒,她与蜈蚣精有私情生下九头虫一事虽然不胫而走,但天庭却一直抱着遮掩的态度。然而蜈蚣精那神采飞扬的样子记在小七的脑海中,此时忆起就如昨日般清晰。   宿命里遇见这样的男子,九凤深陷情孽也就不奇怪了。   莫非蜈蚣精为了逃避天庭的追杀和九凤的查找,早已遁入人间了?看着眼前两个被误了一生的老女人,小七心头感慨,但她现在回不到天上,便不能把发现蜈蚣精的事情告诉王母。唯一的期盼是大圣哪日一个跟头翻到天山来,但小七难得有求于这猴子,猴子偏偏不肯来。   要怎么回天上呢?难道学唐僧西天取经?小七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四处游荡再回西夏的时候竟已过去三年,她不回去,虚竹也不找她,萧峰看在眼里,深觉这两人都不识大体,成亲了就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哪有一走数年不见人影的。虚竹这人唯唯诺诺,萧峰同他说话无用,就来和小七说道。   “我同虚竹是个交易,成了亲我就可以四处玩耍,而我答应他一定保他做和尚、上西天。”小七晾着自己涂了凤仙花汁的纤纤十指,红艳艳好看的紧:“我们各取所需,也是一桩美事。”   萧峰只觉得愤怒涌上心头:“婚姻怎可儿戏?!既然成婚,二人都得真心真意,相互扶持一生,怎能用作利益交换?”   小七对此嗤之以鼻:“哦?那两人情投意合,真心真爱又如何呢?”   看小七的眼神,似乎对自己的过去都很清楚,萧峰有些狼狈。真心真爱又如何呢,他还不是一掌打死了阿朱。   他觉得自己无言以对,默默地离开。   小七也没出声挽留,她其实后悔自己句句带刺,也察觉了自己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从前她是天之娇女,天庭里不缺英雄,二郎神就是顶顶好的那个,出身高贵、英武不凡且前途不可限量,她要是想嫁二郎神,缠一缠王母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她看着二郎神总是不得劲,他做事虽然样样出于大义,然而手段却并不总是光彩,且心里一直嫉妒孙悟空,这英雄二字便蒙了尘。   萧峰其人,你说他口拙愚钝,但他事事光明磊落,出发点符合侠义,手段符合侠义,心思并不蠢笨,有些事做得虽然迂腐,却是懂得情义的取舍,是个真正心底明净的人。   这样的人,小七想想自己堕落之身,心里万分渴望明净,但终究已经配不上。若是能让萧峰避开话本子里英雄末路的结局,也算功德一件。   然而如话本子里所说那样,几年后耶律洪基依然不顾三国平衡的态势,一意孤行要南下入宋,若是萧峰是二郎神这样的“英雄”,就应该说动西夏国君对辽国趁火打劫,以“围魏救赵”之计谋,解了宋国的燃眉之急。   但萧峰毕竟还是萧峰,他留给虚竹一封信,嘱咐他好好照顾阿紫,自己回了宋国,打算一肩扛起阻挡千军万马的重任。   小七知道他一定会成功阻止,因为他一定会死,她心里有些难过,却没想过再去改变什么。   就如她不能勉强自己去喜欢二郎神一样。   况且第十世走完,她就可以回天上了。虚竹如愿成了当代关外的得道高僧,他岁数不大就圆寂,小七这句西夏公主的肉身竟和虚竹同一日寿终正寝。   小七并没有多想,以为不过是这公主原本和虚竹有深厚的夫妻缘分的关系。   到地府走一遍既定流程,她就该回天上了。   孟婆亿万年来没放过几次水,小七算是其中一个。她看到小七远远被鬼差锁来,朝她拼命招手,小七友好地冲她一笑,想说自己回了天庭之后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其实孟婆根本不在乎这个,她喊住小七,是因为有个男人在桥上等了她好久。   小七看过去,竟然是萧峰。   见孟婆打了招呼,鬼差破例让小七见见故人,孟婆盯着这两人看戏,督促鬼魂喝汤的时候心不在焉,汤都给撒到了外面。   “公主,我欠你一声‘谢谢’。”萧峰标志性的粗布披风在忘川河卷起的阴风里猎猎飘动:“还有‘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做不到,而且这辈子我都尽付予阿朱了。”   她当萧峰是个大老粗,原来他很清楚自己的小心思啊,小七摸摸鼻子,觉得脸热。但是她很快就冷静下来,这辈子给了阿朱,那下辈子呢?   可惜就算萧峰有下辈子,她却没有,她要回天上了。   “啧啧!”俊美的阎王爷摇着扇子走来:“小七,你这出比起那个什么琼瑶的话本子也不差啊!”   阎王爷身后跟着一个熟悉的光头,小七一看竟是虚竹。   诧异小七和阎王爷认识,萧峰嘴唇微微动了动,半晌问出一句:“原来你叫小七吗?”   小七从来不知道这名字从喜欢的人嘴里说出来,是这样的喜悦,喜悦得几乎在阴曹地府开出七彩的太阳花来。她突然懂了,自己被罚在泥沼里苦苦挣扎这几百年,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懂了何谓真正的倾心,哪怕看他为了心里的坚持走上必定的死亡。   阎王爷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小七的笑容闪瞎了,虽然西夏公主比起小七原本的容貌,原也不及万一。   “看在你是上头下来的,我可以给你开个后门。”阎王爷把“乾坤镜”扔给小七,把虚竹推出去:“你自己照,照完选一个,我可以庇护你们在黄泉里做对爱侣,一直待到被上面发现为止。”   小七本想说这有什么好问的,她必定是选萧峰无疑的。然而阎王既然给她“乾坤镜”,必定有他的深意,小七想了想还是接过来了。   萧峰镜内镜外一个样子,是个不俗的凡人,他的肝胆节义比之天上神仙也不遑多让。小七冲他笑了笑,嘴里扭捏道:“爱侣什么的实在言重了,若我们能在黄泉中相对一刻,每日泡壶茶说说话我就满足了。”   说罢恋恋不舍地朝虚竹走去。   然而镜中虚竹的映像让小七呆立原地,自被牛郎偷走这样东西之后,她已经苦苦寻找了上千年,没想到却在一个想不到的地方以及想不到的人身上找到了。   虚竹就是她丢失了许久的身体的一部分,天女羽衣。   ? ☆、灭绝(上) ?  在小七还未能清楚认识到自己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她的手已经自有意识地揪住了虚竹的衣服。选择羽衣仿佛是仙女的本能,她惊惶地回去看萧峰,萧峰却是如释重负地笑道:“小七,你是叫小七的吧,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小七的泪便落在虚竹的衣襟上,这一向霸道的姑奶奶哭成这样,哭得虚竹手忙脚乱。再抬头去看,萧峰竟已不见。   有缘无份,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小七下意识要去追,那俊美的阎王可一改先前想要成全有情人的殷勤模样,利落地打开折扇拦住了小七去路:“这萧峰等你数十年,如今好不容易甘心入轮回,人是你自个儿选的,何苦再生波澜。再者萧峰忠肝义胆,乃是不世豪杰,下辈子封侯拜相、妻贤子孝,实是世间第一得意人,你又何苦绊住他?”   这话说得小七一愣,浑身的劲儿都散去,双腿再也迈不动,泪珠却不断地淌落下来,化作一颗颗的珍珠。桥上的鬼魂都等着过奈何桥、忘川河,见地上有珍珠,便争相去捡,好贿赂鬼差少受些苦楚。阎王眼见着要生乱子,当机立断把乾坤镜往虚竹怀里一抛,虚竹见了真身顿时醍醐灌顶,想起一切前程往事,秃头上闪起七彩光芒,光芒散去后便是一件灿若琉璃的羽衣躺在小七双手掌心。   这羽衣是披帛式样,乃是上古神鸟羽毛所制,并不是下界之物,小七眼见在黄泉里留不住了,将要回归仙位,对着阎王欲言又止,阎王秀气的眉头一皱道:“你且放心去罢,我答应你看顾他这一世,保他个寿终正寝。我瞧你是个爽利人,不要陷在这情障中,更何况你们本也没有生出事实来。”   小七便闭着眼去了,想必最遗憾的就是她并没有与萧峰生出事实来。   接近南天门的时候,却和二郎神擦肩而过。   小七并未放在心上,而是急着上瑶池向王母请罪,并将蜈蚣精祸害人间女子的事情告知。岂知王母的脸色始终淡淡,让她跪了足有一个时辰,小七心知就算历练回来自己也已经失了王母的欢心,仙路漫漫,一心正途潜心修炼才是正经。出了瑶池,她又向师父元始天尊请罪,上了西天。   如来宝相庄严,参悟一切佛理,小七头一次面对佛祖,才知自己对和尚的偏见到底有多可笑。她恭恭敬敬行了礼,讲羽衣放在托盘里:“佛祖在上,女弟子曾经答应这化身为人的羽衣,圆它上西天求佛的愿望,如今将这羽衣供奉佛前,便不算失言了。”   如来命弟子收了,见小七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觉得这七仙女中最年幼的一个委实有趣,她的本性如何是个淡忘红尘的人?与其勉强收心,倒不如顺从本性自由自在呢,虽是颇多坎坷,到底率性一生。   如来便摇摇头,抬手施了一个幻境,小七顿时如坠迷雾,再睁眼竟是百年前她无比懊悔的一幕,当日她与六个姐姐私下凡间游玩,于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戏水,就是在这里她的羽衣被偷,才招致后来种种不幸。   她想张嘴提醒那时还浑然不知的自己,发现发不了声,这才意识到这里是如来环境,便睁大眼睛一心只看事情发展。果然不久之后老牛带着一个青年男子偷入山谷,这一对龌龊拍档小七这辈子也忘不了,但她真的早已不记得牛郎是何样子,她如此没心没肺的人,就算恨也消弭在百年轮回之中。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牛郎产生过任何感情,反而可以坦然面对这段不堪。   让她真正惊讶的是牛郎选择的是一袭绛红色羽衣,并非是她的七彩琉璃宝衣,她那羽衣原本是紫色,是得了元始天尊的重新炼造,才成了七彩色。绛红色羽衣乃是七仙女中的大姐红衣所有,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羽衣不见,偏偏能不动声色,牵牛在大石后头“哞哞”几声,把她诱了过去。   其他六位仙女玩得兴起,以为红衣不过上岸休息,并未留意。   红衣知道凡人不可能越过禁制接近此地,然而当她发现自己无法使出神通的时候,才真正惊讶。那年轻男子不过一介凡人,问题必出在那老牛身上,红衣便想到了天上星宿牵牛,若猜测没错,自己铁定无法在七十二星宿天将手上讨到便宜。若动起手来惊动了姐妹们,到时候只自己一个人没有羽衣无法逃脱,必定不堪。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对紧紧握住羽衣的牛郎说道:“你有没有瞧见那个梳着双鬟的仙女儿?她是我们之中最小的那个,亦是最美的那个,你何必舍她取我?”   牛郎看过去,小七果真最最美丽,他便动了心,照着红衣的指示拿了小七的七彩琉璃羽衣,却留了个心眼并不把羽衣还给红衣。直到溪水中的众仙女玩腻了上岸来穿戴,小七才发现自己和红衣的羽衣不见了,红衣笑笑地拿住她的手:“大约被风吹跑了,姐妹们不妨先走,我俩找到羽衣就赶上来。小七你找东边,我找西边。”   西边是牛郎在等着,他把羽衣还给了红衣,红衣咬咬嘴唇,羽衣随风鼓起瞬息便带着她不见踪影。   东边是被贬下凡的牵牛等着小七,她不但没了羽衣,还被牵牛辖制住神通,当夜便被迫入了洞房,做了那牛郎的妻子。没了护身的羽衣和神通,她只是一个如此平凡的女子,在这难堪的岁月里,她却并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姐姐们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真相如此不堪。   然而小七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偏偏遭遇了这样多坎坷。如今即便知道是大姐姐害了自己,不知为何,她反而觉得是自己无法再去面对红衣。她只觉得自己蠢,蠢得别人没法不算计自己。   “弟子事了。”小七盈盈拜别,看了一眼佛前的羽衣:“这便去了。”   如来通晓一切,怜爱地看着这个造物。   倒是那金蝉子,神色冷漠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小七冷笑一声“不要你可怜”,一路哼着小曲拈了王母喜爱的往生兰花,在南天门守将猝不及防中跳下了诛仙台。   这动静大得阎王爷的案台都震了下,他微微叹口气,翻开生死簿例行公事地记了一笔。   正待收笔,无脸鬼差被人狠狠掷了进来,唬得阎王手一抖,在干干净净的生死簿上留下刺目的墨点子,阎王爷是个处~女座,心里便纠结着要不要撕了这页重新誊写一遍,但是来人显然不容他发呆,威势也不容人轻忽,因着阎王走神不悦道:“焰罗,你怎的不来拜见本君?”   官大一级压死人,而且对方是个小心眼,阎王咬咬牙扔下笔,恭恭敬敬点头哈腰道:“见过二郎神。”   二郎神“哼”了声:“华岳三娘在哪里?”   这问题二郎神早已问了几百遍,阎王每次的回答也一样:“二郎真君天眼所及无所不知,怎么倒来问下官这问题?下官委实不知。”   二郎神对这回答并不意外,抬脚逼近了阎王,阎王挺着背一步不退,情势剑拔弩张,无脸鬼差吓得赶紧退出去,二郎神突然笑起来:“可惜我这天眼入不了黄泉中的六道轮回,倒让你藏着华岳三娘这么些年。”他这一笑冷峻的眉眼舒展开来,二郎神本是天庭第一美男子,看得阎王呆了眼,竟不自觉地双颊升起红晕,只听二郎神戏谑道:“但我这天眼可以参透一件事,你喜欢我。”   阎王公休三日,地府里人满为患,他被二郎神以种种手法逼供得神魂俱失,到底没有漏出华岳三娘的消息来。反正二郎神隔上一年半载来拜访一回,阎王爷就不得办公,孟婆叉着腰骂几句也就罢了,大伙该干什么统统按部就班。二郎神从阎王的床上爬起来,略整了整衣冠,拍了下阎王白生生嫩呼呼的屁股,施施然去了。   二人纠缠只待下一年再分解。   阎王本名焰罗,同华岳三娘也就是三圣母是好朋友,这多少也是因为暗恋人家哥哥二郎真君的关系。三娘子恋上凡人刘彦昌,阎王也没有少帮着打掩护,岂知还是被二郎神探得了风声,提着明晃晃的三尖两刃刀要三娘子往刀刃上吹气,这做妹子的不敢不从,这一吹便在刀刃上吹出一枚仙桃的纹样来,把二郎神英俊的鼻子都气歪了,自己妹子竟就这样和凡人暗结珠胎。   二郎神是个冷心冷情之人,不日就要将三娘子囚禁在华山西峰之下以无望水堕下胎儿,焰罗连夜就以黄泉之术偷了三娘子出来,藏入六道轮回之中。只是要避过二郎神的天眼,三娘子也少不得要吃些苦楚。此时她腹中已有了胎儿,胎儿半人半神,以转生凡人之躯体无法娩出神胎,故每次之能娩出一魂或一魄,待集齐了三魂七魄凝成神胎,二郎神也无法了。   转眼便只剩下一魄了。   三娘子睁开眼,见窗外清风朗朗、室内布置简洁,很有些不习惯。因着阎王有心安排的缘故,每次她都转生在王侯将相之家一生命运顺遂,她哪里料到这次二郎神挑弄得阎王旷工三天,阎王便全忘了安排三娘子的事情,这回转生就全凭三娘子的运气。屋子里连镜子都没有一面,好在屋前就有溪水,三娘子往水里一照,惊讶地发现自己是个尼姑。   且容貌只算清秀、年华已逝,颧骨更是微高,说好听是威严,说难听是刻薄。三娘子皱了皱眉,本尊的回忆就涌入脑海。原来这人乃是七仙女中的小七曾借给自己的话本子上的,只是这话本子里美女不知凡几,怎的自己偏投在了尼姑身上,还是那个让人生厌的峨眉掌门灭绝。且神胎还有一魄没有分娩,她要如何用灭绝老尼的躯体找个男人生孩子。   三圣母觉得很伤脑筋。   这时候大徒弟丁敏君来求见,三圣母便允了她进来。丁敏君在话本子里是个心硬手狠的女子,三圣母既然尊号圣母,自然并不很喜欢她,但也不会为难这个作茧自缚的可怜人。   丁敏君和灭绝一样,颧骨都是微高,显得刻薄。但她如今青葱少女,并没有灭绝这样显得可怖,且她一副高挑身材,虽然嘴巴不够小皮肤也不够白,但单论一样年轻,就弥补了诸多不足。且她此时还没有陷入自己的妒忌中无法自拔,因此眼中没有毒辣阴郁,倒是青春靓丽。   灭绝是不喜欢丁敏君的,但是三娘子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   丁敏君六岁入峨眉为徒,听师父灭绝说起开山祖师郭襄的那些旧事,小小女孩子对灭绝脸上的倾慕很是不懂,便问了两个问题,其一是祖师爷怎拿自己同心上人相遇的地方为师祖取名“风陵师太”,这也太羞人了。其二就是祖师爷的家人都为襄阳殉城,祖师爷怎的没死?   从此灭绝就不喜丁敏君,后来有了纪晓芙和周芷若这两个天资出色的弟子,丁敏君就更入不了她眼了。   ? ☆、灭绝(中) ?  三圣母毫无阻碍地将灭绝师太脑内的记忆浏览了一遍,须臾脸上禁不住现出几分感慨来。   丁敏君好奇地窥探着灭绝的脸色,在她的记忆力从未见过性格冷硬的师父流露出这样的神态来,她见灭绝眼神悠远,望着窗外久久没有说话,终于忍不住试探着轻唤了几声:“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无事。”三圣母和蔼地一笑,同丁敏君招手:“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丁敏君也乖觉,晓得师父今日似乎与平日很不一样,便多了十倍的小心。还主动奉上一杯茶水,看三圣母笑着接下来,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比起未婚先孕的纪晓芙以及走火入魔的周芷若,三圣母对丁敏君这个真小人恶感并不大。灭绝最看重的弟子最后都背叛了她,但相比纪晓芙,周芷若就落了下乘。纪晓芙即便最后落了个被劈天灵盖惨死的下场,但此人执着为情并没有什么遗憾;反倒是周芷若,既不能忘情于张无忌,又不能对师门尽忠,却是个两不搭界的可怜人。   且丁敏君的怨气,本就来自灭绝的偏心。   然而孤鸿子当年若是没被气死,灭绝的人生恐怕就不会如此孤寂桀骜。三圣母想起那个号称风流实则恶徒的杨逍,端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当年孤鸿子倚天剑尚未出鞘就不敌杨逍,固然是技不如人,后被气死,也是心胸太过狭隘。然而那杨逍却自命不凡,轻易对手下败将口出恶言,又哪有半点风度胸襟可言,且又毁了纪晓芙一辈子,那见到杨不悔时候的几点悔恨,尚没有马尿值钱呢。   想起镜中灭绝师太那张岁月刻印深沉的脸,三圣母便又在心中沉沉一叹。   丁敏君此次来,就是为了告知师父谢逊夺了屠龙刀失踪,武林中人闻风而动的消息。峨嵋派本就收藏了倚天剑,若是再得了屠龙刀,就可以实现问鼎武林的梦想了。   她作为峨眉的大师姐,必然是有图谋掌门之位的野心。若是峨眉就此站上武林之巅,那掌门之位更是成色十足,丁敏君怎样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的。   只可惜三圣母对此并不敢兴趣,但是纯然不感兴趣也未免令人生疑,她清了清喉咙道:“如今各大门派为了屠龙刀下落蠢蠢欲动,我们去淌浑水未必有所得,反而会折损力量也未可知,不如等局势明朗坐收渔翁之利。”   这番话虽不似灭绝往日强悍作风,却也无可指摘,任谁都不知道屠龙刀和谢逊此时究竟在何处,做没头苍蝇有什么意思。丁敏君不敢对师父的决定有半句置喙,就要告退,三圣母却叫住了她。   此人虽不堪大用,但是若有人对她示好关怀,也不见得就十分之坏,三圣母有心拉她一把,当下就有了计较。   “我那灭剑、绝剑剑法是众徒儿都熟悉的,但敏君你是大师姐,自然要多担待些。”三圣母搜寻记忆,将“四象掌”口诀背给丁敏君,然后才道:“这四象掌,圆中有方,阴阳相成,圆于外者为阳,方于中者为阴,圆而动者为天,方而静者为地,天地阴阳,方圆动静,比这正反两仪之学又稍胜一筹。我一向自负其为天下绝学,你务必好生练习。”   丁敏君一向心疑师父给纪晓芙开小灶,这等好事想必决计轮不到自己,如今乍然被天上掉馅饼砸晕了。晕晕乎乎之后她立刻醒过神来,将口诀默念了两遍,确认背诵了下来,干脆利落地叩首感谢师父。三圣母晓得她本性不算大奸大恶,就是多有阴损,如今她拿一套掌法善待她,希望她能撇开那些锱铢必较,有所悔悟。   见丁敏君离开,三圣母便思索着既然峨眉此次没有动作,纪晓芙不用下山,自然不会遇见杨逍遭致不幸。待她找个男人怀上孩子,这峨眉掌门之位就可传给纪晓芙,这样也算对得起原身灭绝师太。   只是灭绝师太如今年已四十,话本子里出现的男性选择实在有限。这把年纪去和武当联姻,武当七侠恐怕得吓个魂飞魄散。灭绝平日又深居简出完全没有男女关系一说,三圣母左想右想,也没有特别中意的人选,虽然是选种&马,也得自己不很厌恶才行,这样胡思乱想一天便过去了。   平静了一段日子,峨眉迎来了武当的访客,是武当七侠之一的殷梨亭来看自己的未婚妻纪晓芙。如今各门派无不倾巢而动,张三丰一向是置身事外,峨眉更是一反常态毫无动作,三圣母便有意将殷梨亭与纪晓芙的婚事早日办了,以免夜长梦多。   纪晓芙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一切听凭师父做主,三圣母看出这纪晓芙情之一字上还没开窍,殷梨亭既然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成了亲两人自然可以慢慢培养感情。   峨眉香火旺盛,三圣母拣了三枚有年份的铜钱出来焚香卜了两卦。一卦是问纪晓芙的姻缘,得了个小吉,想必顺利,若是纪晓芙婚事无碍,峨眉近期恐怕也不会有大的变故。三圣母求的第二卦是问自己的事,却得了个无事的结局,她松了口气,既然无事就是无灾无难,要是有机缘出现,把握住就是了。   三圣母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的机缘应在这个人身上。   当今武林两桩大事,一是屠龙刀,二是武当峨眉联姻。寻找谢逊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趁着峨眉办亲事,六大门派借机齐聚一堂,一是互通有无,二是打探消息。这样一来,少不得有心人不愿错过机会,也图个浑水摸鱼,好得到些武林秘闻。   这里头就包括明教,而这派出的人就是杨逍。   杨逍和范遥是武林里数得出的两大美男子,同范遥不知下落不同,杨逍却过得颇为高调。但这高调掩盖不住其下的虚弥,说他英俊潇洒,他其实游戏人间;若他天资出众,这十多年他的乾坤大挪移也不过练到第二层,不及未来张无忌多矣;要说他头脑聪明,他在教中只手遮天却不能服众。   要三圣母说,这不过是个刚愎自用的老流氓。   偏偏这个老流氓带着贺礼上门,来者是客,峨眉不好把他踢出门外。三圣母又唯恐他的下作手段毁了纪晓芙的亲事,也担心他的目的是拿走倚天剑去找谢逊,便想先下手为强。   这段时日,丁敏君练着三圣母给的功夫,自觉和师父的关系贴近了不少,便自作聪明道:“师父,赶走杨逍显得我们气量狭小,不如由我带人日夜看住他,我等武功或许不及他,但总能起个示警的作用。”   三圣母摇摇头:“我们在明他在暗,日夜防着你不累我都替你累。”她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便轻咳一声:“敏君,你先出去,为师自有打算。”   丁敏君好奇得紧,又不好多问,讪讪地退了出去。   三圣母这时候的念头不好同第二人讲:那杨逍老流氓自觉送上了门,自己不物尽其用岂不可惜?这番用完就扔作践一下渣男,肯定特别爽快!   峨眉是三圣母的地盘,要把杨逍放倒并拿住虽然费些周折,却不是难事。灭绝这会儿在山后一处僻静的禅房里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杨逍,心里默默做了一番建设,才缓缓上前。杨逍武功到底高强,此时已经模模糊糊醒转,奈何手软脚软动弹不得,暗夜里一灯如豆,好半晌他才发现那走到近前的人是灭绝师太。   好个灭绝老尼,枉称名门正派,竟对他下黑手!   他口里“呜呜”地含糊几声,三圣母眼明手快,随手扯了手边的一团布塞了他的嘴。杨逍目眦欲裂,成熟俊朗的脸上一派铁青狰狞,原因无他,只因三圣母拿来堵他嘴的布料是一条女人的亵裤。他自负一世风流倜傥、人中豪杰,哪能被女人的私物侮辱了尊严。   要不是现在说不了话,使不上力,他必定要掐死这贼老尼的。   三圣母斟酌了一下,点了杨逍的穴道,让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慢慢平复血气,否则眼看着就是壮年中风的预兆了。她取出那塞嘴的亵裤,杨逍就用嘴型沉默地吼道:“贼老尼!贱秃驴!你要做什么!?”   这倒是让三圣母恍惚了一下,这杨逍喊灭绝贼老尼委实可笑,便低声嘲讽道:“我是贼老尼,你又是什么东西?我打量着你年岁必定比我老呢,你这老淫&棍!”   杨逍顿时哑然,他从未见过灭绝,只听说过一些关于她严酷无情的武林传闻,真人也是枯树一般无趣,未曾料到灭绝也能用这些低俗之话于口舌上不落下风。   三圣母见他不说话,便微微点头道:“我绑你来只是让你帮个忙,事成之后不会害你性命,识相的便不要费力挣扎了,早一天完事早一天咱们一拍两散不必相看生厌。”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自己一个壮年男子大半夜被一个老尼姑绑架到底所为何事,杨逍咽了咽口水:“帮……帮什么忙?”   三圣母直接把他外裤连同亵裤一把往下拽。   杨逍无声地惊叫起来。   三圣母为了娩下神胎,早在阎罗王的安排下在人世打滚了几遭,经手的男人不说一打,十个八个总是有的。更不用说早年和那冤家刘彦昌之间不能不说的故事,想到那始作俑者,三圣母眸子一冷,手下不由重了力气。不想原来受了惊吓表现不佳的杨逍反在被捏痛之后精神起来,   三圣母看着手下渐入佳境,嘲讽道:“你说你贱不贱啊?”   杨逍恨不得立时死了,可是他未到死期,被三圣母腾地上了身,只好生受了。   房里床幔直摇,窗外殷梨亭误闯秘境,急急闪避。他是正人君子,这会儿正为准新娘纪晓芙待他冷淡如水伤神,所以夜半时分跑到后山伤春悲秋,不巧撞破一场好戏。   武当七侠婚配前练的都是童子功,殷梨亭虽然婚期将近,有时不免心旌神荡,好在多年苦修还能把持得住自己。偏偏遇到这么一出活色生香,顿时脸红好似猴屁股。他当是来做客的六大门派中出了野鸳鸯,哪里能想到灭绝身上。   回去厢房后辗转反侧半晌,睡下去却做了一个羞于对人启齿的梦,第二天天没亮就去溪边洗床单。   整整半月,众人只当杨逍被峨眉赶出门,他偏又自负,随身不曾带半个护卫。就这样被日夜折磨,总算是不支了。   三圣母瞥了他一眼:“你也不过如此。”   杨逍以头抢枕,可惜枕头绵软,撞不死自己。   然后三圣母给自己把了个脉,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我已有了孩子,明日就放你下山。”   所谓放下山,就是把杨逍点了穴塞进泔水桶里运下山,杨逍躺在一堆烂菜叶里动不了,他想报仇,可是报仇的对象却怀着他的孩子。   杨逍时年四十有三,百花丛中过,却绝不做那授粉的勾当,一朝结了果,报仇那事就英雄气短。   何况还是被灭绝师太采了去,说给谁听都没人相信,杨逍自己都不愿相信,因此着实是个哑巴亏。就算此时杀上峨眉,不说灭绝防着他,六大门派联手他更是打不过,竟然毫无办法。   事后青楼芳馆他也不是没去过,想要洗去身上耻辱,奈何孽根再也浪不起来。只好郁郁回了明教闭关,专心修炼乾坤大挪移。   武当殷六侠与峨眉灭绝爱徒纪晓芙的婚礼如期举行,谁人不赞叹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只有殷梨亭知道,那天后自己日盼夜盼,不就是为了把心爱之人搂着轻怜□□吗?只是纪晓芙脸上毫无新嫁娘的羞涩,入了洞房就好似平日切磋练功一样,他的无名火似乎沿着脊椎烧到了脑子里。   纪晓芙看着殷梨亭双眼发亮,不明所以之下有些恐惧,却不知自己灯下肤白如雪,正待被人采撷:“殷六哥,你怎么了?”   殷梨亭喝了几杯水酒,脸膛发红,大着胆子上前搂了新妇:“芙儿,六哥这就来疼你。”   他动作大了,自然是疼的。   第二天新人去拜见长辈,三圣母见新妇的百褶裙在站立时候都要抖出几分涟漪,晓得纪晓芙是腿软。   出了门,更是直接靠进了殷梨亭怀里。   三圣母便放心地笑了,不一会儿又想到别的事情上。   这痴男怨女,用强便就范,原本就只得一个“贱”字。   三圣母想起了自己从前犯的贱。   ? ☆、灭绝(下) ?  三圣母此前常年在华山修行,吃的是鲜果,喝的是仙酿,即便这样依然向往人间繁华,某天意外获得一本《舌尖上的□□》杂记,反复浏览数遍,不觉心生向往。看那册子上描写的珍馐美味,更是口舌生津不止,她心里默念“罪过”,然而鲜果仙酿再也激不起她丝毫的食欲。   这便就是思凡了。   思凡便要偷偷下凡,三圣母第一想吃的便是潼关的臊子面和肉夹馍,要是再夹带一瓮臊子回华山更是做梦都要笑醒。杂记上推荐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潼关西部小客店,其间老板娘所做臊子面和肉夹馍靓绝关中。三圣母便拿一只南瓜变出华丽马车,又带上华山有灵识的动物化身的道童侍女,一路浩浩荡荡去吃那思念许久的美食。   她是天上神仙,又出身尊贵兼且是二郎真君亲妹,虽恋慕凡间,初时却自矜身份不愿与凡人为伍,入了小客店之后便命人清场,打算一人安静享用美食。不想那客店里的老板娘却是个人物,双手一叉只说自己打开店门做生意,三教九流不论谁来愿意吃面,自己一概欢迎,果断谢绝三娘子的包场。   若三娘子不识相,老板娘就偏不卖她。   三娘子傲气惯了的人,舍不得臊子面,又不愿低头,面貌秀美、气质高雅的女郎就这么尴尬地僵立在原地。这时坐在角落里一个书生站起来给了她个台阶下:“小生这处角落僻静些,娘子若是不嫌,就过来坐罢。”   书生说完,自己却很知礼,挪到了更远的一张桌子上去。   三娘子从帷帽之后偷觑那书生,见他虽无十分人才,却自有顶级风度,纵无潘安之相,眉目亦清秀之极,先入为主地就有了好感,语气不由便带了些娇滴滴:“怎好劳烦公子?”她素来肆意大胆,便添了一句:“不如我们拼桌。”   待那书生一楞之后正要拒绝,却是一阵香风袭来,三娘子已经不容分说落座。   呼呼吃了些面,人放松下来后就有了谈兴。三娘子知道了那书生叫做刘玺,字彦昌,今年二十有二,身上已有了秀才的功名,诗文无有不通,正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青年才俊,如今恰在上京赶考的路上。只是听闻这里的臊子面和肉夹馍驰名,便特意绕了远路来尝一口新鲜的。   见对方同自己一般是个吃货,又是个俊美聪颖的青年,一碗面吃完,三娘子已经同刘彦昌相谈甚欢,仿佛是志趣相投的多年好友,双方均有相逢恨晚之感慨。不过一男一女,到底没有纯粹的友情一说,秉烛夜谈反添情愫。   三娘子也是大胆,问明了刘彦昌如今尚未婚配,便命侍女要了第一等上房铺床叠被,挂上锦绣罗帐,点了老板娘送的一对红烛,二人拜了天地,玉成了好事。二郎真君是元始天尊首徒,三娘子沾了这层关系的光也出入天尊门下,道家说养身,其间颇有些房中和合之术。三娘子本是一知半解,如今才知这又畅快心神又修身养性的人间至乐。她是少女心爱少年人,满心为对方着想,暗中就着欢好之时拿法术补益对方。刘彦昌越发身心健朗、风姿出众,此乃后话。   那刘彦昌确是喜欢三娘子不假,更多是见她行事豪富爽朗,坐实了凤凰男之心顺手推舟。若要说真感情,不太多却也不很少,其后三娘子陪着刘彦昌入京,帮他高中三甲,使钱打开人脉,遣人回乡侍奉刘家父母,平日进出更是排场如云、前呼后拥,那刘彦昌不出一年便是京城风云人物,人人以能结交他为荣。   皇帝的爱女十三公主便看上了探花郎,一面羞涩地试探他刘彦昌会否有攀龙附凤之心,一面又尽显金枝玉叶的本色,派了得力的嬷嬷去敲打原配,让她识相地自动让贤。   三娘子奢华贵气比人间帝王将相更有过之,凡人皇帝之女与她来说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换了平日,收拾起来也不手软。偏三娘子不动声色,原来她深知自己修仙而刘彦昌是凡人,夫妻缘浅,早晚不是生离便是死别。   她爱他至深,不忍看他有一天独自一人白发离世,也不愿意等到被二郎神发现,天人永隔。   若是现在三圣母回头去看,一定会嗤笑自己当时的圣母念头。然而情到深处,她全身心地为刘彦昌考虑,百般要为他留下一条既寿且昌的人生路来,故十三公主上门挑衅,她便顺手推舟。   甚至劝说刘彦昌接受公主好意,说他二人夫妻情分不过数年,现在不如选了这条后路。刘彦昌初时愕然,忙不迭地拒绝,三娘子便再三保证即便他做了驸马,不得不离开之前也不会与他断了关联,刘彦昌便纠结地答应了下来。   如此过上了左拥右抱的日子,公主浑然不知,三娘子宽厚体贴,刘彦昌着实快活似神仙。   然而公主还是知道了。   十三公主长于深宫,手段心计都是一等一的,她不急着发难,一直到万事俱备,把一叠厚厚的簿子甩到刘彦昌面前。   原来三娘子假托的名姓、籍贯皆是编造,其人根本是凭空冒出来,不知底细。公主却是低估了刘彦昌,自己枕边人是什么样子,刘彦昌哪里会心里没底,可他舍不得三娘子貌美如花、身家豪富,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通天手段,于是这几年刘彦昌不过统统装作不知而已。   女人争来夺去,反倒成全男人做了人生赢家。   十三公主见他吃惊是假,反倒还给那贱人说好话,心底冷笑一声,假装罢手,暗地里却寻了个在宫里坐镇的天师,许以厚利,叫他把三娘子说成是山野狐精,日夜吸取男人阳气,不出三年被吸的男人必然殒命。   危及到自己的性命,刘彦昌这才慌了,明明是他左右逢源有些掏空了身体,偏偏疑神疑鬼觉得是被吸取了精气。十三公主再耐心哄了两下,终于哄得他同意把道士写下的“保命”符咒缝满衣服夹层。   可惜那道士自恃道行,却在真正的大能面前分分钟露馅儿。三娘子本是满心期待良人,事事为他考虑周详,哪里知道良人拿她当个妖怪抵挡呢?   即便她是妖怪,她哪里有一点对不起他呢?天下哪有狐精不吸情郎精气,反而补益对方的呢?   三娘子是受不得委屈的,她本天之娇女,就算是心爱之人也不能折损她点滴尊严。   有恩于她的,千倍福报;欠了她的,纵然百世轮回,永不得超生。   她笑眯眯且不容分说地解了刘彦昌衣服,撕开夹层,将符纸轻飘飘捏在纸缝里,当着刘彦昌的面慢慢碾做齑粉。刘彦昌见她浑然不惧怕道士的手段,那道士还是当今皇帝亲封的镇国天师,心知不是错怪了三娘子就是三娘子道行远高于那劳什子天师,为今之计就是赶紧把她哄回来,于自己总是无害的。   他拿出往日的柔情款款,三娘子却退开一步,面色淡淡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符纸缝在你衣服里,你事先知不知情?”   刘彦昌自然是不承认的,三娘子冷笑一声打发他离开。对方心里打的好算盘,想着难免回去要哄了公主,说她错怪了三娘子,不说让公主道歉,至少给个台阶下,双方相安无事,左右逢源不过如此。   谁知进了公主府,公主正带着那个道人急急上前来问,娇贵的脸上满满都是扭曲的兴奋,刘彦昌皱着眉正想告诉她错怪了好人,那道士却脚下一顿,抠着脸皮倒在地上惨叫,身上的衣服亦碎成一片片化作焦黑,吓呆了的十三公主被刘彦昌拉到一边,眼看着那道士在莫名燃起的周身烈火里狂乱地手舞足蹈,片刻之后轰然倒地,整个人烧为焦炭,融成一个西瓜大小。   十三公主眼白一翻,晕了过去。   翌日皇帝便招了十三公主夫妇入宫,直说自己前一天梦见神仙妃子,还当是个吉兆,不想那绝美的仙女却告诉他,若是不拿公主夫妇祭天,关中必三年大旱、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皇帝吓得一声冷汗惊醒,忙忙招了天师进宫,不想天师已被天火烧死,十三公主夫妇也说不出个前因后果来,皇帝全然不信一个草根驸马的前妻有这样大的本事。   若是本事通天,当日怎么甘心下堂。   皇帝哪里想到仙女也会为爱犯贱,今日流的泪都是昨日脑子里进的水,三圣母一滴泪不流,那水就在脑子里憋大发了。于是他只命公主夫妇去大相国寺祈福,好平息天怒。三圣母见皇帝不按照自己的心愿来,一不做二不休偷偷调了太阳的时辰表,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太阳每天都多走一炷香的时间,地上的雨水就少了一多半,天庭里的领导班子长日无事,别说三天,三十天也难发现。   一天、一个月尚且撑得住,后来十三公主夫妇得罪神仙的传说流传开来,受灾的百姓民怨沸腾,皇帝无法,苦苦撑了半年,到底赐了一根白绫和一杯毒酒到了公主府上。   刘彦昌不是没想去找三圣母,然而那曾经煌煌的大宅只剩一片野地和几棵枯树,哪里还有那神仙娘子的踪影。他惶惶不可终日,只知道赈灾和上疏的折子堆满了皇帝的书法案几,一直到毒酒端了上来,他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松快感。   十三公主尚在太监手上挣扎,但哪里挣得过,不肯自行了断的后果就是活活被太监勒死,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修长脖颈毫无声息地垂了下来,刘彦昌的手指和嘴唇曾经无数次地流连其上,现在那柔嫩皮肤下的脉搏再也不会跳动。刘彦昌想起潼关小客店与三娘子的初遇,苦笑一声,将面前的毒酒一饮而尽。   天庭到底知道了三娘子的任性妄为,正要对她施以处罚,却被二郎神发现她怀了凡人的骨肉,三娘子便假借玉帝的轮回之罚,让阎王将其藏入六道轮回中,不管怎样都想要生下那个孩子。跟刘彦昌没关系,那是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孩子,同她唯一的亲人二郎神的冷酷无情不同,她的孩子必会是个粉嫩可爱的贴心小棉袄。   三圣母想起往事,默默摸了下缁衣下隆起的肚腹。   她趁着肚子还没大起来,便拿了成昆,又上了冰火岛拿成昆同谢逊换了屠龙刀,邀请少林寺开了个“刀剑大会”。在刀剑大会上,她亲自拿出屠龙宝刀和倚天剑互砍,当众取出其中“武穆遗书”和“九阴真经”,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丢入火盆焚化。   这些凡人眼中价值万金的东西,在三圣母眼里不过破布。   她当众毁去这两样祸根,让人懊恼跺脚之余,又心生敬佩,少林寺更是齐声念了“阿弥托福”,称灭绝为当世的女豪杰。三圣母只是一笑:“乱世出英雄,如今恰是横空时机,焉不知在座各位之中没有名传千古之人物,也给后世留下‘武穆遗书’或‘九阴真经’这样的宝物?”   群雄乍起,热血沸腾。   众人眼中的灭绝却一个人回了峨眉山,以闭关的名义待产。她解决了这桩贯穿二十年的大狗血,断了张无忌的登龙梯,却全了他一家三口团聚;也免了纪晓芙悲剧,让她安心做殷梨亭妻子;更是绝了周芷若的纠结,她往后或许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善良弟子。   再说三圣母觉得张无忌这等优柔寡断之人,也不配拥有往后那等机缘。   怀胎足月之后面临生产,三圣母早已驾轻就熟,不想灭绝年已四十,产程耗费心力巨大,三圣母听见婴孩第一声啼哭,便精神一松昏睡过去。   醒来时却躺在忘川之中,身边哪有孩子的踪影。   ? ☆、无花(上) ?  一滴忘川水,足以让人忘记今生。   淫浸于忘川水,神仙也难幸免。三圣母自忘川中醒来,只觉怅然若失,仿佛遗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心头好像被巨石砸过,空落落白茫茫,似乎天地间只留她孤身一人。   孟婆从奈何桥上伸出个脖子:“啊哟喂!这是哪里来的小娘皮落水了?”她阅人(鬼)无数,轻易分辨出三圣母头上的七彩虹光跟之前救起的一个小仙女儿一样,只是那小仙女儿受了重伤,灵识只剩指甲盖一点大,被怜香惜玉的阎王爷养了起来,眼前这位可是个全须全尾的上仙哪,孟婆谄媚地笑起来:“快快!水里凉,小娘子快上来暖暖身子。”   可不,方才还叫小娘皮,现在立刻改口叫了小娘子。   三圣母茫然无措,但还是就着孟婆的手上了岸,喝了一碗她端上来的汤暖暖身子,只觉得脑中迷雾漫天,越发不知今夕何夕。   孟婆这才一拍脑袋,自己随手拿了孟婆汤给仙女喝呢,转念一想人都进了忘川了,喝不喝自己的汤又怎么样呢?不过……不过就是忘性再加重三分嘛,孟婆自己也心虚了。   她对对手指把空碗默默收起来,就这么一恍神,三娘子就不见了。她又没法去寻人,等着喝汤的鬼魂队伍都拐弯儿了。   大殿后厢房内阎王披了薄薄的单衣,从万殊镜里看到一切,又对着角落里一个摇篮微微叹了口气,里头传来小东西正睡得香啧巴嘴的声音。她冷不防被身后附上的男人从腰里伸进一只贼手,不容分说掐住了胸前柔软:“这小子倒也乖觉,否则哭闹起来坏了我的好事,我就有理由掐死他了。”   可惜怀里的人拦着他不能对孽种下手。   阎王只好咬住下唇抵挡那又痛又酥的奇怪感觉,勉力反驳道:“他是你亲外甥。”   却换来对方一声冷笑。   三娘子任性妄为导致人间大旱,饿殍遍野、惨绝人寰,若只是罚去轮回未免太轻,因此玉帝知会阎王的一道密旨,就是待三圣母产子,就要让她遭受骨肉分离之痛。巧的是三圣母魂魄离开灭绝后落进忘川,竟忘了自己孕育孩子一事,在阎王看来,更形悲惨。   跟这喜怒无常的男人讲不通,阎王只好下了逐客令:“三圣母既然归位,很快就会被捉拿镇压于华山下,二郎真君也不必再来找下官……”   话音未落,阎王“啊”的一声,已被抵在矮几上,接着便是好半晌理也理不清的狂风骤雨,阎王只当自己又要被弄得死去活来,没想到最后一刻不同寻常,让她不得不保持了清醒。   只因二郎神竟然难得松了精关,这可是真君阳气,补益非同小可,他那寻常合上休憩的天眼也随之爆睁开来,阎王道行不浅,此刻也只能强撑着精神勉力化转,二郎神咬着她脖子道:“小妖精,百年修为被你这般吸了去,我是不会再主动来找你了。”他没错过阎王乍然惊喜的眼神,可以同他了断又增进修为怎不让人惊喜,二郎神暗骂一句“狼心狗肺”,哪会轻易放过对方,慢悠悠道:“我已替你打通了最后的灵窍,往后不用我下来找你,你自上来寻我。”   阎王一怔,受了打击的表情没能掩饰住,她失态道:“你做梦!”   自忖多的是拿捏对方的手段,二郎神利落地抽身,动静大得阎王面红耳赤,他捏了个诀装束整齐,乌发金冠、剑眉星目、银甲长戟、无愧天人,偏偏是个大恶棍。   二郎神把那摇篮拎在手里威胁道:“你若不来,我就把这孽障喂了哮天犬。”   这是吃定了阎王舍不得这孩子,她掌管阴间差事偏偏又心软和善,自己一面骂她不成器一面又喜欢她这别扭的小性儿,二郎神心情极好地哼着道诀,一甩手就把摇篮扔到轮回里去,让他养个孽障,想都不要想。   他自然没注意襁褓里夹带了一颗七彩的小小灵珠,阎王费尽心力拿黄泉睡莲养了许久,就被他这么一把抛了。   再说那灭绝躲起来产子,昏过去之后被一个上山捡柴的农妇发现,只当这尼姑是个遭了横祸的可怜人,便捡了回家把灭绝好生调养。灭绝失去了那段的记忆,但是身体的状况哪里骗得了人,这一缕神胎在她肚子里十月之久,终究是血脉相连,让灭绝升起一种似乎湮灭已久的女子天性。   那农妇家里亦有五个孩子,穷苦出生个个早慧,灭绝年已四十方才入世,慢慢发觉了寻常人的欢乐,意识到她局限于峨眉一派的眼界有多狭隘,固步自封的骄傲又有多可笑,江湖上也流传灭绝决绝慨然舍弃宝物的美谈。但灭绝知道那并非真正的自己所为,她竟觉得可惜,因为自己做不到这样的大义。   这似乎才是正确的选择,灭绝这样想,正道是什么,她远远还未参透,或许一生也参不透,但恐怕并非是师祖郭襄的作茧自缚,破茧作蝶,才可天高任飞。   官道上走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近了才发现是两个半大孩子,高的那个是姐姐,矮的那个是弟弟。   半月没有下雨,路上沙土干燥,轻易就要扬尘,那小男孩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做姐姐的打开水囊沾湿了手巾给弟弟擦了擦黑黑的小脸,又看着他小心地喝了喝几口水,自己咽了咽干渴的喉咙,把水囊小心收好安慰道:“沿着官道一直走,照方才大叔说的,入夜前兴许就能进城了。”   两个孩子是被家中大人护送进京的,不想遇着了盗贼,随行都被杀了个干净。两个孩子贪玩跑远了才幸免于难,回来发现遍地尸骸都吓傻了,二人轻易不敢托付路人,好在姐姐是个小大人的模样,才一路走到这里。   弟弟已经听了很多次这样的安慰,压根不信,扁着嘴无声地啜泣起来。   他要大声哭才好呢,这样沉默的委屈,反而让做姐姐的琦琦不知如何是好,她自己也不过一个半大孩子,只好耐着性子哄道:“沉香,你同姐姐继续走,就算今天进不了城,路上有好吃好喝的,姐姐尽给你买。”   沉香还是小孩子,小孩子最难搞,也最好哄,听见有好吃的,便破涕为笑。   琦琦牵了他的手,迎上卷着灰的热风,又跌跌撞撞往前走。   入夜果然没赶上进城,却见来往同路的行人在一家客店前止步,门楣两边挂着红灯笼,上头遒劲地写着“无菊轩”三个大字,倒是风雅。琦琦舔了舔干渴的唇瓣,捏了捏扁扁的钱袋,看着沉香殷切的目光,拽着他的手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这店里做的是素斋,然而姐弟两人大半月没吃过饱饭,风餐露宿、干粮涩嘴,如今吃什么都是龙肝凤髓。而这无菊轩只做素斋还能顾客盈门,自然是不需要肉来撑场面的。   琦琦也是胆大,钱是怎样都不够的,既然如此干脆就点好的。她解下包袱,给沉香用茶水烫了碗筷,指着木牌子道:“来那五道招牌,百鸟归巢,功德圆满,红玉藏金,拈花而笑并一个花开献佛。”   小二见她眼也不眨一下,一连点了五个招牌的口气稀松平常,然而身上却灰头土脸的穷酸模样,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传菜。琦琦怎不知道对方顾虑,暗中叹了口气,只道自己情非得已,若欠下人情只得来日再报。   菜很快上齐,姐弟俩出自高官豪富之家,瞧着那品相也乍舌,方才明白此间顾客盈门可不是因为就在入城必经之路上,搞不好这些人是故意留宿一夜,只为了来吃顿饭。   百鸟归巢乃是一道素虾仁炒腰果,功德圆满是乳腐面筋,红玉藏金是辣子豆腐,且不说菜名儿甚妙,琦琦夹起一筷子虾仁,这素虾仁是山药泥捏的,口感自然滑嫩饱满,举到灯下,和真虾仁一样莹润透光。琦琦嚼了满嘴,沉香更是口颊流油,各自都叹这家大厨是个妙人。   只不清楚对着吃霸王餐的小孩子,是否还妙得起来。   毫不意外,琦琦向管事的展示自己一贫如洗的钱袋子之后,就同沉香一起被提着领子去见老板。琦琦早想好了对策,若是个男掌柜,自己就哭穷;若是个女掌柜,就让沉香哭惨。总不见得真就为难小孩子,况且自己寻了京城的亲人,自然十倍百倍回报。   万万没想到,做素斋的……还真就是个和尚。   琦琦眼神好,房里点着昏暗的灯,那人站在窗边,月光的银辉洒遍他全身。这人年纪不很大,穿着纤尘不染的僧衣,身边一架琴,琴案上焚着香。待他转过脸来,琦琦惊讶地发现这人容貌绝美处分毫不下于自己,而风度更远在容貌之上。   这个和尚初见便令人轻易生出好感,琦琦若不是为了安全刻意往脸上抹灰,也是世间难觅的美人儿,眼下她却对这个和尚升不起分毫嫉妒之心,不仅因为对方是个男子,更因他的出尘仪态。   他背月微微一笑,脸上却仿佛有光:“是你们二人吃霸王餐?”   琦琦正待开口,沉香却机灵,甜甜喊了声“大师”,便听他可怜兮兮道:“大师,我和姐姐实在肚子饿,佛祖慈悲,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待我们寻了亲人,定不会忘记大师的恩德。”   其实琦琦心里也不确定,这做生意的和尚真是和尚?直觉对方并不好惹,不过沉香既然开了口,她只得硬着头皮顺水推舟:“还望大师给我姐弟行个方便。”   那人笑容不变:“鄙人法号无花,出家人自是慈悲为怀。我无意难为你们,一饭之恩尚且是舍得起的,只是此地不好再留人。”   这也在理,都吃了霸王餐了,若还主动提供住宿,那真是圣母得没了边。再说无事殷勤,琦琦也不敢带着沉香住下,况且这里离城门不足两里路,料想出不了什么事。此地不留人,她就赶两里夜路,京城外管道烛火通明,又有镖局的车队同行,出不了大事。   她再三谢了,对方又道:“去往城门路上有个急弯,莫错过了,错了要多费半天脚程。”   不说十分慈悲,却有三分好意,琦琦千恩万谢去了。   沉香觉得心里不安,却没敢开口说。   因顾及到沉香,姐弟二人脚程远远落在镖局之后,好在果真到了那无花和尚所说的急弯,不然铁定错了岔道,琦琦心里又把那人谢了几遍。不想路却渐渐难走起来,琦琦心里不安,回头去看来时路整个黑洞洞的,竟似一张怪物大口,仿佛要将二人吞噬。   她心里害怕,越发加快脚步,若不是沉香绊了一脚,这会儿她二人已经和那倒霉的纸灯笼一样掉下山。   没有照明琦琦不敢再走,只好原地抱住沉香取暖,坐着一直到天明。一直到晨间雾气散去,琦琦才看清脚下竟是一处深达几十丈的滑坡,跌下去必定没命。   她后知后觉打了个寒战,那和尚好狠的心,她不过白吃他一顿饭,他却想要自己的命。   ? ☆、无花(中) ?  孟琦琦和孟沉香乃是当朝左相孟南的老来子,只可惜没有托生在正室的肚子里,而是正室身边的通房养的,自幼被送到老家给老祖宗解闷儿。如今孟琦琦大了,左相要在她婚事上做文章,小姑娘年已十四眼看着要及笄,被家里人紧着接回京城教养,孟沉香时年七岁,也正是进学的年纪。   做老子的远远打量这对从院外走进来的子女,据说姐弟俩侥幸逃脱了大难,一路摸到了京城,想是养在乡间并不娇气,不然早已困死在路上了。个头高些的小姑娘一身刻意换上的方便行路的粗布麻衣,却不掩天生丽质,这会儿被下人擦干净头脸来见长辈,面目着实喜人。那自己看中的女婿奉国侯,即便英雄盖世,到底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得喜欢美貌可人的小姑娘。   这小女儿虽是个通房养的,倒也成器,孟南想着自己的女婿人选,微微搓了搓下巴的美髯,至于沉香年纪还太小,虽也是聪明伶俐的模样,可在读书上有无建树还未可知,孟南眼下更看重这个女儿。   琦琦晓得这几乎从未谋面的父亲对自己早有安排,毫无她可置喙的余地,仗着自己的婚事,她可一定要为自己出口气。自从被那和尚骗了差点失足后,琦琦这几日总发恶梦,夜里要点灯才能安睡,比之从前胆子小了许多,被沉香嘲笑了好几次。   沉香年纪小,哪里懂得自己和姐姐差点就死了,琦琦也不怪他,把值夜的丫鬟婆子统统赶出去,一个人啃着指甲、抱着被子坐到天亮。   如今自己心中种下了恐惧,又听那通房娘悄悄说自己那未来夫婿乃是奉国侯萧云峰,那个领着五千铁骑奔袭三天三夜两千里,刀下斩了三万敌军头颅的萧云峰,这要琦琦哪里有胆面对?且奉国侯如今是个鳏夫,坊间传闻他那早逝的前妻阴魂不散,寻常女子都不敢嫁进去,如今孟南铁了心求皇上下旨,下定决心要搭上奉国侯这手握重兵的英雄人物。   琦琦为了自己往后着想,势必要去了这块心病。   晓得这无情无义的老爹现在想必对自己有求必应,她便讨了三十人的部曲,出城去找无菊轩的麻烦。   她金冠束发、长袍箭袖,一身相府小姐的气派,谁知无菊轩大白天的一个鬼影都没有,弄得琦琦都不知道砸场子给谁看。正中靠里的桌前坐着那杀千刀的和尚,自己在同自己下棋,琦琦看那一眼棋盘,便知道和尚是此间高手,又见到他神态一片风光霁月,撇去那光头不说,端的就是个气度高华的郎君,不知怎的便心虚起来。仿佛这人早就看穿一切,知道自己今天要来寻他麻烦,由不得琦琦不忌惮。   无花一个抬眼,早已把琦琦打量了个遍,与那晚狼狈不堪状似乞儿的模样自然已经大不相同。他知道自己得一“妙僧”称号,自然是妙处多多,容貌便是其中一妙,琦琦眉眼竟不下于自己,且那神彩飞扬之处生机勃勃,与之前第一面见到时一般无二,无花心知自己心底晦暗处,倒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   “看什么看?”琦琦瞪他,踢了张椅子坐下:“那晚你害我姐弟差点儿失足,心肠简直毒如蛇蝎。识相的就让无菊轩关门大吉,否则我把你这店面砸个干净。”   无花略皱了皱眉,他那样的形貌,皱眉仿佛皱在人的心坎上,须臾他又笑了:“施主错怪贫僧了,贫僧让你们注意岔路,怎的你们还是走错了?”   琦琦只当他狡辩,忿忿道:“是你那天说的‘去往城门路上有个急弯,莫错过了,错了要多费半天脚程。’你还想抵赖不成,明明……”   乍然住嘴,琦琦发现这是个套儿,人家分明没说准话,就是这暧昧不明的说法,姐弟俩反而走岔路了。现如今她拿不着短处,倒显得自己为人蠢笨,还要无理取闹。   看着无花的眼神,恨不得从眼里飞出刀子扎在他身上。   无花见她澄澈的大眼里仿佛能迸出几点火星来,越发觉得有趣。   掀了面前的茶盅盖子喝了几口,新茶醇厚可口,果不其然门外官道上突地马蹄声轰鸣,震得茶盅抖了起来。琦琦不明所以,紧张地立起,无花见她模样淡淡笑道:“孟小姐拣的良辰吉日光临鄙店,竟不知道奉国侯今日练兵回城吗?”   相府侯府将要联姻本不是秘密,这会儿被人意有所指,饶是琦琦胆大,也不由红了脸。但是想到京城里关于奉国侯的传言,琦琦又忐忑起来。   “咱们打个赌?”无花指指门外:“我赌奉国侯会进来。”   琦琦晓得这人不安好心,可是好胜心起,她硬着头皮道:“我偏赌他不会进来。”   不出所料立刻被打脸,伴着铁甲铿锵声,打头一个骁勇大汉跨步而入,其人浓眉大眼高鼻阔口十分威武,鹰目所及之处无人敢同他直视。倒是座上一个白衣和尚气定神闲,另一个气派少女目瞪口呆,二人都对他直勾勾望过来,尤其那少女眼神呆呆的,不知为何却并不令人厌恶。   萧云峰扫了一眼相府部曲,并没有放在心上。落座要了一盘密造酱汁素牛肉并一壶小酒,自斟自酌起来,全然没有打量周围的意思。却也没人会那么没有眼色凑上前去,琦琦如坐针毡,跳将起来就要出门。   “慢着。”无花甩了一张纸条过来:“你喝了我的茶,签了帐再走。”   琦琦一时心急,没有细看就龙飞凤舞签了自己名字。   跨出门槛的一刹那,她好像才意识到那薄薄一张纸上写的是五万两而不是五两,当即脚下一个趔趄。她慢慢回头看着无花,脸上强装镇定,又没法在萧云峰在场的情况下同人撕破脸,只好严厉而略带含糊道:“我那个……那个爹,不会给我钱的。”   无花料到她要赖账,轻松道:“我可以把这账单送去府上。”见琦琦面色僵硬,便放缓了声音道:“或者小姐每月都来照顾鄙店生意,也是可以的。”   琦琦如蒙大赦,当即点头:“那我下月初五再来。”   飞也似走了。   萧云峰这才放下筷子,看看部曲护着人离去,又看看无花,扔了一锭银子结账。   他已知道这小姑娘是谁,圣旨下了便没有反悔的余地,这孟琦琦便是自己板上钉钉的未过门的妻子。他没有料到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见到她,也没有料到她看上去会这么年轻,又这么……好看。   萧云峰坐在马上,紧紧皱起眉来。   还有她同那妙僧无花似乎有些牵扯,无花明着来历是少林寺,暗地却和西北战事有着诡异的联系,无菊轩更是一处买卖消息的江湖场所。孟相的幺女入京不过旬余,无花却已和她认识,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目的是相府,甚至是奉国侯府。   这小妻子还没过门,就先让人头疼起来。   无花暗中看萧云峰的反应,像是有所顾虑,却并不为那孟小姐所动的样子。奉国侯府历来铁桶一般,不论琦琦最终能不能占据一席之地,只要她能嫁入侯府,就是一个突破口。   她瞧着自己那笨拙应对的模样,分明同之前许多的少女一样,无花一点都不觉着新鲜。   况且他原本就是要把她玩弄于鼓掌,再利用个干净的。   百花盛开,柳絮常飞的季节里,伴着十里红妆的排场,相府小姐嫁入奉国侯府做了那盖世英雄的妻子。虽是君生我未生,不过是续弦,在场的宾客还是要赞一句天赐良缘。新郎官席上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洞房花烛夜老夫少妻,想必有一番让人脸红心跳的温存。   萧云峰在厢房沐浴净身去了酒味,初夏的天儿里敞着中衣进了新房,卸了妆的孟琦琦“蹭”地就立了起来,她头一次明白男人是什么意思,这萧云峰腹上一块块醒目的铁疙瘩,足够她来来回回数个一年也不厌倦。   她还不知道,自己对着新郎的腹肌开窍了。   新妇浓妆艳抹的脸还清晰,眼下洗漱干净了却和记忆里一样生嫩,让萧云峰不知如何开口。他只好金刀大马地在桌旁坐下,给两人各自倒了茶水,指了指杯子道:“喝!”   语气跟命令下属一样。   琦琦猜他是酒喝多了口干,顺从地举着茶杯慢慢啜饮。   萧云峰余光瞧着她,却想起自己的元配朱氏,知书达理、温柔娴淑,侯府被她打理得让萧云峰出征在毫无后顾之忧,就是因为她太十全十美了,一帆风顺的萧云峰反而惹得圣上猜忌。朱氏便又费尽心思周旋,如此便耗干了心血,没有留下子嗣,年纪轻轻就去了。   有了前车之鉴,眼前这个最好不要贤良淑德,萧云峰想了想,还是觉得孟琦琦实在太小了,这房绝对不能圆。况且一直冷着她,不怕她闹不起来。   便开始琢磨借口。   而孟琦琦则是新嫁娘难得羞涩,少见地做了个静默淑女。   恰在这时,萧云峰的副将一路闯进来,只说前头来了大内总管传旨,原是西北对回回一战大捷传来,宫里龙心大悦,等不及要星夜召集众臣商讨入朝献俘。这最有经验且必不可缺的一人,自然就是驰骋沙场十数载的奉国侯了。   当下萧云峰便不容置疑地叫人给自己穿戴,留下一句“你先睡吧”就离开了新房。   往后半年他也没再跨进新房,不是值宿宫中就是睡在书房,平日他公务繁忙又不进正院,琦琦都难得和他碰面。便逮着机会进他书房,逗蟋蟀也好抓知了也好,萧云峰眼都不抬,直到琦琦放了一只老鼠不慎咬坏了萧云峰早朝要用的奏折,便被他点了穴拎到日头下晒了一个时辰。   一张小脸晒得通红兼且哭得稀里哗啦,就这样她也没闹回相府,萧云峰着实有些惊讶。   只不过府里慢慢有了流言,说是侯爷对先夫人一往情深,不待见后头这个。   萧云峰放任流言,一如既往不进正院,几个同僚喝酒时候难免嘴碎,萧云峰便用“年纪小”敷衍过去。   当兵的都是些鲁汉子,晓得床笫上还是知情知趣的妇人才有意思,自以为懂了萧云峰的意思,于是就更坐实了新夫人不得侯爷喜欢这一说。   孟琦琦也不是不想寻娘家的助力,可是她那通房亲娘算毛线的助力,沉香又还年幼,她每月初五固定上无菊轩,反而和无花亲近不少。她是个没有双亲在身边的长姐,无花虽不是好人,却是心思通透,不用她说,就能出言点拨。   两人谈不上朋友,琦琦却觉得无花这里是个好去处。   无花这样的人才,要做出善解人意来,哪个人抵挡得了,何况在五万两的账单之后,他的确没有再坑过琦琦。   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萧云峰毕竟是孟琦琦名正言顺的夫婿,又是个年长的豪杰,小女孩有孺慕之情是自然的。待到琦琦被萧云峰的不近人情冷了心肠,由爱生恨之后,转投到自己怀里,自己要她做什么还不容易吗?   这种百试不爽的手段,无花自问还没有失败过。   无花便劝道:“他不愿同你做夫妻,你就迫他同你做。他既然睡在书房,你就把自己送到他被窝里去。送上门到了这样的地步,不信他拒绝得了。”   普通男人当然拒绝不了,但那是萧云峰,无花笃定琦琦就是脱光了,萧云峰也不为所动。恐怕对先夫人情深是真,却并没有深到这种程度,还是借着同相府千金的“相敬如宾”,让皇帝安心。   被这样折辱,孟琦琦必定要恨上萧云峰,自己再刻意引诱,不信她不就范。   无花算计人的狠毒心肠弯弯绕绕,不防门口一阵香风袭来,他不及反应,只好拿了手边的墨汁抹在琦琦脸上,琦琦正要发怒,却发现一个言语难以描摹的美人似仙人般降临眼前,风姿卓然与无花一般无二,只是更形浑然天成,衬得无花略略稚嫩。   这人便是无花的母亲石观音,美则美矣,只是容不得比她美的人,不是杀了对方就是要毁了对方容貌。   所以无花下意识地就要保护琦琦,他对着男装的琦琦道:“这小厮笨手笨脚,洒了一地的墨汁,快快退下,不要碍眼。”   琦琦再迟钝也知道来者不善,赶忙要走。   石观音却轻启天籁之声:“站住!”   ? ☆、无花(下) ?  往前继续走必定要死,站在原地可能晚一刻钟再死,孟琦琦很快权衡了下自己是要早死晚死,干脆地停下了脚步。   石观音仔仔细细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眯了眯眼,半晌才不咸不淡道:“倒是个俊俏小厮,下去吧。”   而后看着无花不讲话。   无花同琦琦使了个眼色,小姑娘也是机灵,顷刻闪得没了人影。   剩下母子俩相对沉默,无花慢慢给石观音满了一杯茶,石观音却不伸手:“西北战事不利,残余力量已从陕甘回撤青海,离间朝堂之事迫在眉睫,否则追兵一路深入大漠,恐怕连我多年经营也要一并搭进去。”   无花低声应了,心里头却懊悔。他下意识出手在母亲面前保全孟琦琦,简直欲盖弥彰。但好在石观音的出现,让无花一瞬间察觉屋内还有两个高手。除了萧云峰派人跟踪,不做第二人想。   无花不知他是怀疑上了无菊轩,还是心中在乎孟琦琦,无花偏向前者,萧云峰是成大事者,如何会把儿女情长放在心上。   就算是推己及人,无花既然看得起萧云峰,就知道他们这样的人都不会出这种昏招。   如此,要是被萧云峰摸到了无菊轩的底细,事情就确如石观音所说,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一刻。   就不知道萧云峰怎么对付自己给琪琪出的“馊主意”,他若要跟左相若即若离,就必定不能对孟琦琦太好,无花心念电转,却多问了石观音一句:“您怎么不对孟小姐动手?”   “何必多事?”石观音娇笑道,笑得国色天香:“落在你手里,总要没命的。”   说罢飘然而去了。   这夜宫中有宴,皇帝给萧云峰赐了陈年御酒,饶是他酒量过人,也是喝了个薄醉,因此回了书房隔扇后软榻上解衣就寝,并没有发现被中有什么玄机。待到坐在了榻沿上半躺进去,一双软嫩馨香的手环到腰上来,他才惊觉不对。   那手微凉,触感一路顺着脊背酥麻了上来。   萧云峰一把就掀了身上被子,发现孟琦琦披散了长发,连兜儿都脱了,只穿了一条棉白的亵裤,抱着胸躲在被子里。一双兔子般的眼睛眨巴眨巴,又忐忑又倔强。   将将十五岁年纪,浑身莹白香肌仿佛在灯下发着光,看得萧云峰一时语塞。三分的酒意在脑子里发酵,他勉力按下那一点悸动,冷下脸皱眉道:“穿上衣服,出去!”   孟琦琦今日不知凝聚了多久的勇气,才敢大胆到这样的地步。如今被新婚半年却有名无实的夫婿这样冷脸呵斥,顿时无地自容,当下僵着脸不说话,眼眶里含着泪强自忍着不落下,在被里摸索着自己的兜儿,只待穿上就走。   可那兜儿不知被踢到了何处,竟是再找不到,倒是她在被中钻来钻去,一双小手不自觉摸来摸去,摸出了一把火来,把萧云峰三成的酒意熏成了个十足十。   “我是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你要做这种事情?”萧云峰不知火从何来,但觉胸中一片火热:“你不来撩我,我把你当女儿养也无妨,你却这样铁着心来撩我?!”   孟琦琦咽了咽唾沫,被他钳制住了手腕,兜儿的绳子系得乱七八糟,歪斜在胸上再没遮掩,两点红果衬得人面娇红,她此时又羞又恼,哪里知道萧云峰已经改了主意,结结巴巴偏又硬着头皮道:“快……快放手,你自把我当女儿养,那就请爹爹手下留情。”   “有你哭着叫爹爹的时候。”萧云峰把兜儿撇到琦琦颈后,一口冲着那雪峰咬了上去,琦琦“啊”地一叫,亵裤已经被撕了去,萧云峰贴着她耳边道:“乖囡轻点儿声,莫让旁人晓得你摸上榻。”   琦琦羞愤欲死,然而大势已去。   他嘴里带着酒味,惹得琦琦偏头,萧云峰手里不停,还觑空捡了琦琦的衣衫,探出了个女儿家用的桂花香口饼子,含在嘴里囫囵清清口气,而后用舌尖递了过去,琦琦仿佛坠进了十里花香,再也保护不得。   萧云峰这空了好几年的冷灶,一朝添了柴,把老房子都给点着了。   两个正经夫妻,照旧一个睡正院一个睡书房,偏偏瞒着人在书房里暗通曲款,伺候的人只知道这新夫人如从前般纠缠侯爷,每日里却又红着眼圈儿回自己住处。   出嫁的姑娘被这样冷着,通房娘被相爷耳提面命,趁着琦琦回来见沉香的时候传授了些房内机宜,琦琦听着亲娘桩桩暗示她早就和萧云峰做过的事情,羞愤得抬不起头来,心里翻来覆去把萧云峰骂了无数遍。她猜出萧云峰是不想皇帝看相府同侯府打得火热,却不知男人是否有一点点可能就是喜欢那刺激的调调,不论怎样都不好对人言,落在这没见识的通房眼里,更是受了委屈无疑。   如此这般通房娘回去给左相复命,把孟楠气得扔了手里茶盏,朝着门外大骂这女婿欺人太甚,琦琦虽是奴婢生的,好歹有这他做宰相的爹撑腰呢!再说豆蔻年华嫁给他个粗鲁汉子,难道侯府还嫌高攀了吗?如果当初嫌弃,何必应了婚事,如今把人晾着当摆设,这哪儿是结亲分明是结仇呢!   孟楠也不含糊,第二天便指派一个御史参了萧云峰一个治家不严、私德有亏,朝堂上热热闹闹掐了起来,萧云峰倒也坦然,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不成?他撇撇嘴,不冷不淡回了句,说自己是个粗人,让岳父别管女婿房里的事儿。   把皇帝都笑翻在龙椅上,孟楠气了个倒仰。。   萧云峰早朝费神演了出大戏,回去便逗弄琦琦,把个小丫头逗得又气又急,又拿话哄了,好生快活了一场。   夜里悄悄儿把她送回正房掖好被角,琦琦打着哈欠说隔天要出门,萧云峰便嘱咐门房候命,务必早早套好了马伺候夫人用车。   琦琦出门自然是去见无花的。   旁人只道侯府夫妇不谐,无花却是个为了天一圣水同司徒静“船震”的高手,琦琦一只脚跨进门槛,他便看出她的些微不同来。无花脑中突然冒出“美人乡英雄冢”的词儿来,而他并无立场去嘲笑萧云峰,因他自己不过一处孤坟。   若论才貌武功心机,他自问和萧云峰在伯仲之间,甚至不乏更为出色。但是当他不自觉去跟对方比较,便已经落了下乘,他设了这么大个圈套,让孟琦琦姐弟长途跋涉自投罗网,同她先行认识,又利用她不服输的个性,同她纠缠不清;再等她和萧云峰反目,好为西北局势所用,结果作茧自缚的却是无花自己。   就如少林天湖大师册立未来掌门时,偏选了那个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无相。   大约天湖大师真的是对的,他的确样样都好,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过于自负,以为能够掌握世间一切趋向。天湖大师便告诉他何为不尽如人意,如今无花一生中不尽如人意之事又多了第三桩。   第三桩缺憾应在了孟琦琦身上。   无花为了利益玩弄过女人,唯一一个用了些真心思的,却没有对他动心思。   他捕捉到二人初次见面时候孟琦琦一瞬的为他面貌所迷,但她发现白衣和尚其实底下一副狠毒心肠的时候,无花在孟琦琦心中所有的存在即被适时出现的萧云峰盖过,这也算是一种有缘无分。   无花觉得甘醇的茶水苦涩起来,然他强力自持,该做的事情必然一件不落。   “你也不缺这一点茶水钱,比起把素菜做的像肉,我还是喜欢实实在在吃肉。” 琦琦开门见山:“往后我就不来了。”   素菜就是素菜,再像肉也不是肉,吃类肉素斋实则欲盖弥彰,就和无花这个人表面光风霁月,到底骨子里只是风月骷髅罢了。   萧云峰才是那块真正的肥肉。   “你道萧云峰对你真心,如何却要瞒骗世人?我若是喜欢一个人,必要让这天下人都知道。”无花掏出琦琦当日被骗按下指印的欠条:“还你!往后不必再来无菊轩。”   琦琦却冷笑:“我若那夜跌下悬崖呢?要让世人都知道情深,必得先有命在。”   无花深深看她一眼,这小姑娘精着呢:“你怎么会真的掉下去?”   就像不会掉进他刻意的情网。   琦琦哈哈一笑,把借条撕了粉碎扔掉,大步就走了。   无花传书给石观音,半分不提他与孟琦琦纠葛,只说左相同奉国侯在朝堂上翻脸,孟琦琦在府中被刻薄,自己哄她上当从侯府书房偷抄来往信件,并附上萧云峰亲笔手书一封,乃是对张掖一地追兵的布置,被无花从信件上探得消息从而在斥候手上截获。   石观音如获至宝,立刻同回人头领设下伏兵,打算血洗朝廷军队,扭转战事乾坤。   她丝毫没有怀疑无花会背叛她,她在无花尚且年幼时候便抛夫弃子离开东瀛,被无花引以为人生第一缺憾,只要能寻得母亲在身边弥补这缺憾,无花做什么都愿意。? ☆、济公(上) ?  如无花所料,不出三月石观音果然来寻他,这往日自负容貌倾城的女人眼下掩不住奔波的狼狈,无花口中发苦,到底起身笑意盈盈地面对自己的生身母亲。   “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石观音雪白的面容现出铁青来:“你骗我!”   回人得了石观音所谓“情报”,孤注一掷卷土重来的所有资本尽数折于萧云峰于张掖的伏兵,继上一回献俘进京后,趁胜追击又是数万人头,皇帝就此龙心大悦,加封萧云峰为一品太尉兼太子太傅,十五岁的侯夫人孟琦琦更是如今京城里炙手可热的贵妇。如今她更是喜事连连,入宫谢恩当天被命妇门发现怀孕三月小腹微凸,之前流传她受夫婿冷落的流言不攻自破,这对夫妇之间的关系越发破朔迷离。   孟南因为之前在朝堂上同女婿发难,这会儿正羞愧难当,对萧云峰更多了些忌惮。   皇帝自然是见不得两家亲厚,如今这样正合了天子心意。   孟琦琦虽言明不再见无花,无花却偷偷去瞧过她,直到发现她有了萧云峰的孩子,这才触及他心中隐痛,彻底断绝了心底妄念。无花想到自己的母亲石观音,又兼怀着自己孩子最终却送了性命的司徒静,平生第一次真情实意念一句“阿弥陀佛”。   无花冷然道:“我俩本没有母子之情,是我一直心存奢望,希望你对当年抛弃之事有所负疚,为了你的野心我甚至不惜除去了亲弟。”他突然露出了一丝古怪的微笑:“我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所以我们竟是一样的人。你不会内疚,我以为我终会内疚,竟也不曾。我一直以为人生至大的遗憾,竟是从来都没有弥补的可能,那我为何还要讨你欢心?这心本也就是没有的。”   石观音恨恨道:“所以你和萧云峰联手?”她怒气冲冲:“你敢说你不是为了孟琦琦这个女人,我后悔,当日就应该杀了这个祸头子!”   “她受萧云峰保护,你处心积虑经营多年尚且不是萧云峰的对手,何况要杀他最重要的女人?”无花恶意地刺激石观音,看到石观音因他的话而扭曲愤怒,他只感到无比的快意,仿佛看到石观音打心眼里恨他,也是一种无上的优越感和存在感,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无比重要:“劝你躲回你的老巢,莫要张狂,这里遍地是萧云峰的耳目,若被他觅得踪迹,你觉得你能逃出他的手掌?”   石观音不动,神色复杂地呆在原地瞪他,便是这样一副表情,也因她精致的容貌显得美妙无比。   无菊轩门外突然传来朗声大笑,萧云峰白衣银甲抬步跨入:“入了京城再想逃出我的股掌,自然是不能的。”   无花虽然想要报复石观音,却没有真想害了石观音性命,萧云峰来得如此之快委实出乎他意料,但无菊轩内外遍布萧云峰安插的耳目高手,这似乎也在意料之内,无花沉声道:“我助你趁胜追击捣毁回人老巢,如你抓了石观音,天牢里关她三五十年也好,但不要杀了她。”   “石观音恶贯满盈,在中原关外作恶多年,害了不知多少女子性命。”萧云峰敛神正色道:“此事自然是由圣上定夺,为人臣子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是石观音我是一定要抓的,还是要请无花大师行个方便。”   见萧云峰不给准话,无花有些烦躁,他已和萧云峰联手坑了石观音,眼下若是再和萧云峰翻脸实非明智之举。萧云峰也不同他们啰嗦,抬手一挥,窗外及屋顶埋伏的刀斧手和弓箭手“刷”地一齐将武器对准了石观音和无花,萧云峰本人更是不世出的高手,哪怕母子二人联手也不过同他战个旗鼓相当,今日鹿死谁手,已有定数。   无花是个惯会审时度势的好汉,讲难听些便是自私,事已至此他唯有保全自己,若是被萧云峰一起捉走,他自己也犯下不少恶事,难免被朝廷清算。大难临头各自飞,本也是人之常情。   他朝萧云峰拱拱手:“还望奉国侯看在我等曾经联手的份上,手下留情。”   他不说还好,说了这些就让萧云峰难免想起这个和尚曾对孟琦琦有觊觎之心,即便是萧云峰这样以大局为重的盖世英雄,事关自己的女人也很难做到完全置身事外。若他能不顾大局,他倒是很想把无花同石观音一起抓住废了武功送去苦寒之地劳作到死,但无花滑不留手连自己的母亲都能出卖,萧云峰若不想同这个诡计多端的秃驴弄得两败俱伤,今日很可能就要放他逃出生天,事后再从长计议。只是天下之大,要再捉住他谈何容易。   “你们两个在商量怎么对付我,却不问问我的想法吗?”石观音突然“咯咯”娇笑起来,仿佛胜券在握:“你们真以为奈何得了我?若没有十足把握,我怎么会进京呢?”   无花这才注意到她在寒冬穿着一袭极为奢华的毛皮斗篷,这并不反常,只是这斗篷施展开来根本无法动作,更不要说催动内力对抗外敌或者逃命。且石观音虽然年已四十,身材却如少女一般婀娜纤细,这斗篷撑得鼓鼓囊囊,显然里头有些玄机。   萧云峰鹰眸眯起来,当下决定先下手为强,右手猛地挥出一股罡气,掀开石观音厚重的斗篷。石观音未想过要躲开,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兴味盎然、好整以暇地看着萧云峰的脸色一下子抽紧,她觉得大为快意,笑眯眯讽刺道:“既然你们都看重孟琦琦,我又抓不到孟琦琦,那我只好抓了她弟弟。若是这小崽子因为你们死在我的手上,你说她这辈子还会原谅你们吗?”   斗篷下的沉香被捆了个结实,石观音将他牢牢绑在自己腰上,下药迷得昏昏沉沉,沉香无从设法逃离,又因石观音一路行来杀人无数风尘仆仆,身上除不去的血腥味,她用了烈性熏香掩住,被闷在斗篷里的沉香被这股恶心得气味弄得要吐。石观音便拿个麻袋套在他头上,这会儿麻袋除下,沉香脸上肮脏一片,涕泪横流下嘴角还有呕吐的脏物,看着极为可怜。   萧云峰见是自己的小舅子,立刻沉了脸色,无花也神情紧绷,唯有石观音立时轻快起来。   她一轻快,脸上红润之色艳丽逼人,若是定力稍微差些,必定被她迷得神魂不属,只是无花是她儿子,不受她诡计影响。萧云峰定力非常,看她譬如顽石,石观音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暗恨之余抓着沉香就破窗而出,眼看萧云峰要令埋伏的弓箭手出击,无花大急,竟硬生生抓住萧云峰的手臂,萧云峰用上功力,二人相持竟把虎口震裂。   无花怒目而视萧云峰:“你是要不顾沉香的安危?!你可想过琦琦会多伤心,她还怀着你的孩子?!”   萧云峰的神情并不比他轻松:“我下令只会比你更痛苦十倍百倍,难道死在石观音手上的人便不是性命吗?!”他顿了顿:“如果我为了沉香一条命放走了石观音,未来死在石观音手上的人数以百计,难道琦琦就会好过?我手下铁骑都是万中无一神射手,哪怕拼着不伤沉香的些微可能,难道伤不了石观音吗?”   愣了愣,无花竟颓然放手。   “我在朝堂你在江湖,到底立场不一,琦琦的选择,你当明白。”萧云峰快刀斩乱麻:“如今当务之急,就是速将石观音捉回,你若助我一臂之力,我萧云峰发誓放你浪迹江湖,有生之年必不与你为难。”   “再加一条,我要做孩子的干爹。”无花撇撇嘴。   “你休想。”言语之间,萧云峰已轻身掠出窗外。   石观音胜在武功路数阴狠,然而带着个半大孩子脚程远不及萧云峰和无花,竟被一路追到琦琦和沉香当日差点遇险的悬崖。见自己已无退路,石观音一不做二不休举起沉香提到悬崖之外:“我跌下去,未必会死。他若跌下去,百死无回。”   她却料错萧云峰,萧云峰若是个能讲条件的人,今日就不会站在芸芸众生之上,也不会将回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石观音话音未落,萧云峰竟已经欺上前来,腰侧乌金宝刀早已出窍,往她头顶劈来。石观音侧身一闪,回手正要击出一掌还击,不想萧云峰不过是虚晃,乌金宝刀真正的目的实则是她抓住沉香的那只手。   她甚至还未感觉到剧痛,断臂已经连同沉香一起飞出崖外,萧云峰足尖一点,刀锋就挑住捆绑沉香的绳子。   石观音不愧武林第一蛇蝎妇人,她如今被断去一臂,美绝人寰的神话便已破灭。就如她不会容忍比她美丽的女人活在世上,她也不会容忍不再完美的自己活在世上,但她既然要死,自然不会让害她的人好过,因此她要拖着沉香去死,萧云峰同他的妻子之间永远会有这个心结。   她竟纵身一跳,不顾性命抓住了沉香,要把他往万丈悬崖拖去。   萧云峰刀尖一沉,右脚往地下一踏,便踩出一个深坑来,然石观音抱着必死决心,沉香年幼慌乱至极,萧云峰竟无可奈何。   这时听身边无花执了随身念珠,低声念句“阿弥陀佛”,同萧云峰道:“烦你再撑一句话的时间。”   竟纵身跃下,将佛珠套在石观音脖子上,那佛珠内芯乃是精钢,外面包裹千年沉香木,所用串珠线乃是坚韧至极的冰蚕丝,无花踩着石观音的肩膀,抓紧佛珠往后用力:“我跌下去,未必会死,从此再不害旁人性命。但你还未跌下去,必定百死无回。”   手上一紧,竟拿佛珠拧了石观音的美人头下来。   人既死了,他便再无所谓有遗不遗憾这种事情了。   萧云峰神色复杂,看着绝世美人石观音下场凄惨,死于亲子手上且身首分离,他朗声道一句“多谢”,待要提起沉香和无花,不防无花突然从缁衣宽大的袍子飞出一枚暗器,打在乌金宝刀身上,顷刻便将这神兵断刃。   无花抓着沉香跌入万丈深渊,黑暗中只有他的大笑:“她会恨你!也会恨我!”   沉香从昏睡中醒来,竟闻到烤鸡香味,还当自己死了做鬼才有这样好事,待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个破庙里,一个乞丐样的人背对自己坐在火堆边烤鸡,烤得金黄的鸡肉“兹兹”冒油,油滴进火堆里,蹦出美妙无比的火星来。   沉香响亮地吞了口口水,那乞丐觉出他醒了,回过头来。   这是怎样一个邋遢的人啊?!   一顶歪斜僧帽,两只乌黑油手,破烂蒲扇插在腰侧,见沉香睁开眼睛,手便从襟口伸进咯吱窝里搔痒:“小子嘿,醒啦!”   ? ☆、济公(中) ?  这天二郎神心情不错,哮天犬的午饭多加了个鸡腿儿。   饶是吃饱了肚子,这神犬警觉性丝毫未降低,听到有来人的步伐接近,立即四肢挺立,威风地竖起了耳朵,鲜红的舌头舔了舔森白的牙齿,随时准备给来人咬上一口。然而当闻到来人的气息后,它画风突变“呜呜”了一声,摇起笔直的尾巴,一溜小碎步迎了上去。   因为摇尾巴这种业务不太熟练,摇得不慎美观,但这不妨碍哮天犬卖力表演。   阎王停下脚步摸摸它的头,不发一言看着杵在门口硬是不往外走的二郎神,都急吼吼跑出来看了,却又怕人觉得他猴急,不进不退反而显得更加可笑。他自己偏还不觉得,嘲笑起了哮天犬:“这小畜生……”   然而小畜生享受着美人儿的贴心抚摸,把个覆着黑毛的脑袋摸得油光水滑,比某个口嫌体正直的人实惠多了。   哮天犬流着哈喇子的享受表情让某人不爽起来,投去了凶恶的目光,狗只好默默夹起尾巴。   两人一狗沉默半晌,二郎神沉声道:“来了就进来。”   “我只是来见沉香的。”阎王公事公办地朝他拱拱手:“不便打扰真君,还请行个方便,我办完了事就要下去了。”   “呵呵,你自有事办,难不成我就闲着?”二郎神冷了脸:“至少进来喝杯茶,不差这一刻。”   阎王心里暗暗叫苦,二郎神是拿捏住了沉香这个把柄,她不好明着硬抗。然而她的体质上了天庭,偏偏就很难挨得住一刻钟,想了想还是低头:“你说的,就喝杯茶。”   茶是好茶,南天松青配瑶池水,阳气鼎沛之物,阎王一沾唇,这下连一刻钟都坐不住了。   二郎神遣退身边服侍的人,得意洋洋地坐到阎王身边:“纯阴体极阳命,很难受吧?不如让本君帮你散散火气?”   这和二人初见时的情形很是相像,让阎王有那么一瞬的恍惚,自己尚在襁褓中就被天兵天将千里追杀,只因八字极阳命数不逊玉帝本尊,若不是个女儿身,恐怕早就被收养自己的王母亲手扼死,仙术有成后便被发配地府掌管鬼事,十八层地狱无穷森寒亦压制住了她本身阳命,为了让至尊放心,阎王轻易不出地府。   二郎神不明白其中缘由,那一回见到了来给王母贺寿的阎王,宴会未开这唇红齿白的年轻人却急于匆匆离去,却被哮天犬绊住了手脚,平白就被二郎神拣了便宜。剥了衣服才晓得是个女儿身,瑶池的丝竹仙乐固然美妙,二郎神却在百花园里听见了这世上最美妙的吟哦,二人做事把个百花仙子都羞得抬不起头。   慑于二郎神举世闻名的小心眼,这事情自然没人敢透漏出去。   从此阎王发现,那有黄金单身汉之称的二郎神根本是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让她烦不胜烦,然而此事偏像命中注定一般,同她梦中预兆有千丝万缕联系。她帮三圣母绝非仅仅为了故人之情,还是为了隐瞒沉香同自己一样的命格,好在沉香这个神胎是在六道黄泉里由十世胎魂凝练而成,上界未曾察觉。   沉香便是那个男身极阳命,阎王心想自己那个恶贯满盈的生父汲汲营营多年之事,恐怕是成了。   阎王觉得自己的心思挺无聊的,她是个女人尚且被如此压制,所以自己这命格到底藏了怎样的秘密?她只是好奇,好奇沉香到底会做出什么令天庭为之畏惧的事情。为此她把沉香交给他的舅父二郎神,只因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沉香真的能够安全无恙地长大,究竟是怎样一番造业?   会和这样卑微懦弱的自己有什么不一样呢?   阎王想起王母那双保养精细的手,就像一条细巧的白蛇,慢慢爬上自己的脖子,缠紧再缠紧,那样冰冷而恶心,却让自己那样害怕。她猛地一个战栗,发现此刻脖子上的确有一双手,可这双手反而厚实而温暖,她整个人都仿佛置身火焰,那把火一直烧进了她脑子里,她向那双手的主人猛地扑过去。   二郎神痛快地笑出声来。   男人往往这时候脑子不够用了,餍足之后他把头埋在女人胸前,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被问及沉香在哪儿过得如何的时候,轻轻松松泄了底:“那小子早就被我扔了!”   阎王照着他脸上结结实实扇了个大巴掌。   临走的时候哮天犬还要拦,被阎王一脚踹了好远,可怜巴巴夹着尾巴哀鸣。二郎神裸着胸膛追出来,见阎王已然施法离去,便停下了脚步安抚哮天犬“莫追”,须臾冷笑道:“我比她道行不知高出几许,她在地府做出那许多事,若无我打点一二,早已被天庭申饬。莫以为我不知道沉香命格,否则何至于要追杀自己亲妹,又怎会甘心被你利用?且看他造化究竟多大,来日若有一番血战,我倒要看你站在谁这边?!”他天眼暴睁:“我若丧于沉香之手,便在地府里继续纠缠你永生永世!”   阎王急急回了地府,镜中映出沉香转世,同二郎神方才天眼所得一般。   二郎神既然要扔了沉香,自然不会走了再扔,他没那么好的耐心,必然是直接扔进了轮回。阎王立刻发现沉香是同那颗七彩琉璃珠一起转世的,成了一对姐弟。   他同小七缘分浅薄,不过是被二郎手不慎一道推入六道轮回,因此姐弟在世分离,小七拜阎王所赐得偿所愿终修得有情人一世情缘,而沉香则被无花害得落入绝壁之下急流,幸有天生罡气护体,一路流落到江南地的杭州,被一个不受拘束的和尚所救。   这又是怎样一番解也解不开的因果。   那和尚是降龙罗汉转世,早已脱离六道级别,乃属阿罗汉阶位,并没有超越十法界,不过天地神人鬼里的人仙。沉香因缘际会被他所救,却丧失了记忆,根本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这济公便收他为徒,更因为他根骨奇骏,就算是转了一世有了暂时的新八字,也很是不同凡响,这济公法师便松了口,收了这个唯一的弟子。   一些障眼的小法术,沉香是一学就会了。   譬如那狗腿换人腿、隔空取物或是坐禅如山法,沉香都能使个五六成出来。只是搓那泥垢丸,沉香实在过不了心理这关。   “师父,给几个铜板呗,我要去澡堂子。”沉香觉得身上发痒。   “不行不行,”那济公摇着破蒲扇:“洗了澡,就搓不出丸子喽。”   沉香早就很多次地表达过自己的决心,奈何他这师父坚持学本事就要学全,一日不学全就不得出师,更是祭出了不搓泥垢丸就不给洗澡的狠招,沉香这辈子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这会儿虽然失去了记忆,爱干净是骨子里的,只是不洗澡和搓丸子,他不知道哪一种更脏一些。   济公“嘿嘿”一笑:“你以为谁都能搓?也要你有那个根骨和仙气呗,不信随便从街上抓个乞丐搓个丸子吃,能把一个好端端的活人给吃死喽!”   道理都懂,可是做不到。   沉香一扭头跑出了寺院,济公来不及叫他,干脆也不叫,跑了一个人,晚上两个鸡腿可不都归自己?   杭州是江南繁华之地,灵隐寺香火繁盛,沉香一溜小跑下山,满大街溜达,他身上只得两个铜板,最差的澡堂子却要五个,这会儿太阳下山肚子咕咕叫起来,沉香也顾不得了,拿两个铜板买了一串糖葫芦并一个肉包,坐在河堤上吃了起来。   包子一口咬下去,露出个香喷喷的肉馅儿来,汤汁满溢出来,沉香吸了个满嘴,无端心情好了起来。他想着一会儿回寺里给师父认个错,好生再说道说道,这人老了自然固执,自己多说几回,说不定师父心软就放过自己了。   想通这一节,沉香就想赶紧啃了包子好回去。   不想好好坐在河边,却被人一挤,包子的肉馅眼见着“骨碌碌”滚进了河里,美味的食物能让人上天,到嘴的包子飞了,也能让人如坠地狱,沉香愤怒地回头大吼了一句:“挤什么挤?!挤你的魂呐?!”   可不是挤魂嘛?!   此刻根本没人理他,原是一家人抬着个中年妇人求医呢,人命关天的事情,这才挤着人了。妇人一双□□岁的儿女拖着鼻涕跟着大人跑,嘴里“娘呀娘呀”地叫个不停,门板抬着人给放在医馆外头,坐堂的大夫出来给妇人翻翻眼皮把把脉,摇了摇头让处理后事。   顿时就哭声震天了。   一个本地的大娘眼尖,一下子瞅见了沉香,指着就大喊:“那小子不就是济公法师的徒弟吗?求大夫没用,求他呀!”   这时节死马当活马医,沉香一下子被家属团团围住。   他忙忙摆手:“不成不成,你们找我师父去,他在灵隐寺……”   哪里还来得及上山,那妇人眼看着嘴唇青紫,就要断气了。那对小儿女跪倒在沉香脚下,哭着让他救自己的娘,沉香耳边的声音此起彼伏,眼前只觉得茫然。人是要救的,但是是让他搓泥垢丸吗?他都没搓过,早知道就听师父的,搓一枚试试了。   “何必上山,嘿嘿嘿,我这不是来了吗?”济公不知何时戴着破僧帽、摇着破蒲扇,邋遢地拖着一双补丁鞋,站在大街中央。   沉香看到他,差点哭出声来。   “哭什么?”济公拿扇子敲敲他脑袋,突地把手放在他下巴处:“吐口痰!”   “哈?”沉香傻眼。   济公严肃道:“啊什么啊?!让你吐你就吐!”   沉香也顾不得了,往师父掌心里“呸”了一口黄黄的浓痰,济公对着手里的污物笑着直点头,沉香觉得不忍直视。   围观群众都不晓得师徒两个搞什么鬼,病患家属见他们不着调,哭得更大声了。   阎王叹口气按上了镜子,不再去看事情的发展。这降龙罗汉颇有些异数,但要说怎样排的上名号,却不很至于。偏偏只有一点要命,便是他是那个降龙的罗汉。   东海必定是要不太平了。   ? ☆、济公(下) ?  济公这样一个邋遢和尚,掌心里托着一捧腥黄浑浊的浓痰,似乎也并不突兀,可是周围的人那就决计受不了。   那痰明明是沉香自己的,他瞧着只觉得脑仁发疼。   “这是泥垢丸都比不上的好东西哩!”济公望着手里那口黄痰仿佛那是一坨黄金:“我说你根骨奇骏,你小子还不相信,说不定你的造化比我这个和尚还要大!”   沉香没看出自己有什么造化,难道是因为那口痰特别浓吗?   济公另一只手拿了破蒲扇朝着手心里扇了扇,嘴里念了几遍“嗡嘛呢呗美吽”,大喝一声“疾”,那口痰看着并无甚变化。他把手伸到妇人那双孩子面前:“吃了这口痰,你们的娘就有救了!”   周围人立时都恶心欲呕。   那坐堂大夫也看不下去了:“你们这些江湖骗子,何苦作践这两个小孩儿?!这妇人乃是心有恶疾,就是大罗神仙来了,铁定也是救不成的,除非给她换一颗心,那不就是重新投胎了嘛?!”   周围人虽然不通医理,但见一个大夫话说到这份上,也纷纷点头称是。   两个孩子中的妹妹看着这么个疯疯癫癫的脏和尚逼着她和哥哥吃痰,又尴尬又愤怒,吓得抽泣起来,拽着哥哥的衣裳直喊娘。   那年长的男孩子脸色煞白,勉强安抚了惊慌失措的妹妹,又转头望望躺在门板上面若金纸的亲娘,慢慢捏起了拳头。这个紧要关头,族中的叔伯没一个肯为将死之人再多尽力,求医求到这份上他们都尽到了道义上的责任,可他不是外人,他是娘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娘和妹妹这时候能够依靠的只有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他必须顶门立户,这一口痰……不过是一闭眼一仰脖的事情。   他猛地挣开妹妹的手,扑到济公面前,抱住他伸出的那只手,把头埋了进去。   沉香难受地闭了眼睛。   那男孩涕泪横流地捂着嘴,妹妹哆哆嗦嗦拿着袖子跟他擦嘴角,济公眼里满是赞赏:“好孩子,莫吐出来,否则前功尽弃。”   然后他踢了一脚沉香:“去!和大夫一起把人抬进医馆,准备把胸剖开来!”   沉香和大夫都接受不了剧情发展如此跳跃:“哈?”   “快去!”济公把蒲扇扇到沉香脑门上:“师父教你给人换心!”   沉香忙不迭应了,那大夫更是屁滚尿流地把人抬进了医馆内室。   因签了生死状使人送到官府,大夫这会儿也不怕事后有人追究,就算要追究也是灵隐寺的和尚倒霉,谁让他们这样肆意妄为呢?!大夫利索地剖开妇人胸膛,妇人还未断气,身上还热着,胸膛里的那颗心还有微微的搏动,肿得跟小孩儿玩的皮球一样大,甚是骇人。   大夫从医多年,早就断言妇人心有恶疾,如今更是眼见为实:“这是心窍堵了,血根本流不出来,人就得活活憋死。”   他话音才落,济公那脏兮兮的手往妇人胸膛里一抓,抓了那颗肿大的心出来。妇人整个人剧烈地一抽便断了气,女孩绝望地尖叫一声,就要扑过去抢心,没想到济公一甩手,那心被扔在门外的空地上,被一只路过的野狗叼走了。   女孩儿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那大夫一手的血不知所措。   围观群众当然没有散去,见了此景,胆小的已经吼起来:“杀人啦!杀人啦!”   男孩哭都已经哭不出来,只感觉咽下那口浓痰之后心口越来越堵,沉香想去扶住他,却被甩开了手,那男孩猛地往前一冲,吐了出来,不偏不倚就吐进了死去娘亲的心口,他只觉得自己不要活了。济公却拍拍他的脸,力气大得足以让他恢复理智:“你娘得了一颗新的!”   室内寥寥几人只当自己发梦呢,那原本应该死去的妇人心口可不是有一颗心在“砰砰”直跳嘛,那心又红又亮,跳起来的时候直颤颤,好像放着一层金光呢,这人显见是有救了。   大夫第一个反应过来,冲着童儿大吼:“羊肠线呢?!快拿羊肠线来,缝起来缝起来,这人八成能活!”   沉香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到头脑,冲得眼眶热热的酸酸的,看着兄妹两个在病床前哭着抱成一团儿,心里是又感动又羡慕。   “发什么愣呢!”沉香头上又挨了一蒲扇,他发现是济公师父在催他:“臭小子,赶紧走,否则等这些人醒过神来,咱师徒俩就走不了喽!这世上人呀,最是贪心!”   于是师徒二人一溜烟从后门跑了,也不回灵隐寺,反而去了后山的茅屋,因为灵隐寺的大门门槛恐怕几个月之内都要被人踏破了。   沉香还当自己做了场梦,在篝火边取暖回不过神来:“师父,您真有换人心窍、起死回生之术?”   济公仰躺在地上,朝天翘着腿儿不吭气,反而似乎有些郁郁:“凡人悟不透生死轮回,只要多活一刻就能让他们大喜过望。”他忍不住了,起来端了粗瓷瓶喝了两口酒,打着嗝儿道:“那并不是真心,只是延寿的障眼法,倒似我递了个条,阎王给我开个后门。这妇人统共还能多活两年,时候到了依旧是个死。”   但到那时候,她的儿女说不定就能顶门立户了,两年对于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也是非常珍贵的。   济公又“啧”了声:“看不出你这小子在阎王跟前还有些薄面,老和尚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你从哪儿来的?!”   沉香晓得自己忘却了前尘,但是冥冥之中仿佛又知道现下的这段前尘于自己其实毫无意义,所以从来没有动过追寻的念头。他隐约晓得自己诞生经过太多的岁月,漫长到足够许多人活过一辈子,因此仿佛有一双温柔双手的触感也格外绵长,好似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他又想起母子三人,不禁有感而发,低头默默道:“我的娘亲此刻又在何处呢?”   “我救起你的时候就算过一卦,显示你少时生于北方,你的亲人恐怕需要你北上寻找。”济公斜睨他一眼:“你若要去,盘缠为师倒可以周济你一些。”   沉香拼命摇头:“不,不是……”   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济公难得安慰了他:“今日那妇人能延寿两年,是因为你心中有大孝,孝心可动天,你有这样的福分,务必要勤加修炼,来日必成大器,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得意弟子,也是世间一大得意人儿!嘿嘿嘿嘿!”   这话到底有没有安慰到沉香,济公自己也不知道。   如是又过了二十年,沉香已长成一个伟岸男子,虽然未曾剃度,在杭州城随师父修炼也颇有名声。这日济公算到自己的徒弟前往东方,会有一番奇妙经历,便早早给他打点了行装,一脚踢出了山门。   这么一个浓眉俊目的大小伙走在路上,上到八十岁的老妇下到八岁的小姑娘都要多看几眼,沉香却目不斜视只管往东方走,一直走到华亭府,此处有山也有水。山为浙江天目山余脉,谓之“九峰”;水为长泖、大泖、圆泖、谓之“三泖”。   但沉香却是第一次见海,那海强烈地吸引着他,他为之心驰神往的并不是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造就的海之壮丽,而是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片海的底下,有他所求之物。   他不知道,比起那样东西的存在,孙悟空的金箍棒真的就是耍花腔的棒子。   东海龙族世代严守的秘辛,抵不过天生极阳命被天道的本能吸引,潮汐未至,东海却翻起巨浪。   龙三太子敖丙正在逗弄一个年轻的蚌精,那蚌精含羞带怯、半开半合,因为修道未成,还不能化作人形。敖丙干脆也没化人形,拿龙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蚌精壳子里的痒痒肉,把蚌精挠得整个抖了起来。   四海有名的花花公子手段自然高超,见蚌精丢得差不多了,敖丙一笑,就要祭出真龙法宝。他自然只是找个乐子打发时间,他的老婆西海龙女敖寸心和他闹别扭回了娘家,他正乐得无人管束。家中正室在时还寻思偷偷摸摸,如今敖寸心不在,更是要光明正大。   蚌精把壳张得老大,敖丙正要动作,忽的一个巨浪打过来拍在他背上,敖丙往前一扑,把个蚌精给扑晕过去。蚌精修行低微,哪里受得了这一击,可怜巴巴地吐着一点都不圆润的珍珠。   时辰未到,哪里来的浪啊!   敖丙丢了面子,怒火冲天,化了人形,唤来银甲,持戟踏浪而出,见远处沙滩上站着个凡人青年,他顿起轻视之心,傲慢道:“哪里来的小儿,敢来东海作乱!我乃是东海广德龙王座下三太子,识相的速速退去,本太子可以考虑饶你一条小命!”   沉香正在闭目冥想,他的神思不顾一切地掀开东海一层层巨浪,直搅了个翻江倒海,几乎就要接近地底最奥秘之处,却被敖丙不客气地出声打扰,沉香抹抹额际的汗水,没好气道:“吵什么吵?!”   生为天之骄子,敖丙哪里能容忍对方这样的口气,当即便大怒:“好胆量!且让你知道自己怎么死!”   就地一跺脚,用了东海龙族看家法宝,唤来天上一道雷电,附在方天画戟之上,猛地往沉香掷过去   。若沉香真是个凡人,只要被碰触到一点点,必会化为焦炭、尸骨无存。然而沉香并不是凡人,他是华岳三娘孕育十世的神胎,他还有个师父,在天上排不上名号,却偏偏是降龙罗汉。   沉香立刻摸出济公给他的锦囊,里头只有一截破烂麻绳,他顾不得许多就把麻绳扔了出去,不想那携霹雳之势而来的方天画戟碰到麻绳就被震飞,那麻绳闪着金光,一下把反应不过来的敖丙捆了个结实。   敖丙虽然看似花花公子,手上很有几分真功夫,眼下却被这根麻绳捆得动弹不得,普天之下有这个法力的,非捆龙索莫属,但自从降龙罗汉下凡之后,捆龙索便不知所踪。敖丙却在这当口遇上这克星,人品差得不是一点两点。   虽然有捆龙索护身,沉香却不知道怎么用,眼睁睁地看着捆龙索将敖丙越困越紧,敖丙也是条汉子,硬是扛着不吭一声。直到被捆得现了原形,从嘴里“噗”地一声吐出一个圆滚滚的珠子来。   珠子一离体,敖丙的龙身便整个儿瘫软了下去。   沉香神使鬼差地捡起那颗珠子,吞了下去,整个东海地底“轰”地一震,水晶宫塌了半边。这么大动静,被关禁闭的龙三公主也感应到了,立刻拔了双股追月剑同父兄汇合,父亲敖广冲她点头:“听心儿,潜龙阵破了一角。”      敖听心闭了闭眼,如果潜龙阵渡不过这一劫,今日东海龙族就要全部交代了。   ? ☆、顺治(上) ?  敖丙心头一空,再睁眼四下里黑洞洞的。   他眯了眯眼,只见到远处唯一一丝光线,那光线近了,却是一把金质的摇椅,唇红齿白的阎王爷坐在上头,嘴里啃着苹果,清脆的“咯嘣”一声,长指随手翻翻手边的卷宗:“哟!龙三太子您死了啊!”   那口气好像在说:哟!三太子呀,今儿天气不错!   敖丙拍拍脑袋,没好气地坐起身来,就地盘了腿儿,接过阎王扔过来的苹果上嘴啃了一口,这才发现哪怕是吞咽的动作也牵扯的胸口剧痛,身为龙族他自然知道发生什么,龙是爬行类物种里的尊者,但即便四海龙王也不能超脱本源,因此必须通过内丹修炼,而龙族的内丹便称为龙珠。   但惟有东海龙族肩负上古秘辛,敖广与其六名子女的龙珠摆为潜龙阵,守护或者说镇压着海底的一样无上珍宝。如今自己意外失了龙珠,潜龙阵有了破绽,恐怕东海已经大乱。   龙族失龙珠必死,他现在身在地府,就算想要回去挽回局势,也着实不可能。   敖丙一下子垂头丧气起来。   须臾又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那个夺我龙珠之人是谁?”   阎王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他的,甚至这些都是她所希望看到的,她有命却无运,特别渴望知道命数里没有缺憾的沉香到底会做出什么来。即使一切不是阎王特意安排的,也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   她自然不会把敖丙放回去的。   “夺你龙珠的人是谁我不知,我只知道你这辈子不亏。”阎王讽刺地笑起来:“广德龙王第三子敖丙,生而有鼓风生雷之能,四海龙子虽多你也是难得的得意人,成年之后很得海中雌性生物的喜欢。虽娶了西海龙女敖寸心为妻,却从不忠诚于婚姻,水晶宫里与你有苟且之事的雌性无数,与其去数有多少人和你有关系,不如数数和你没关系的还快些。”   敖丙没想到死了还要被人清算这些隐私,额头上青筋直抽抽,低声吼道:“大家都是男人,私德又不碍大局!何必为了这种不足挂齿之事咄咄逼人?!”   谁是男人啊?!你全家才都是男人!   阎王拿了朱笔,在记载敖丙生平的那页纸上大大画了个叉,又龙飞凤舞地写了二字批注:渣男!   这些敖丙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自己失了龙珠,虚得毫无反抗能力被牛头马面带走,被老太婆灌了一碗呛人的苦汁子,然后被赶着投胎的鬼魂推搡着,最后不知被谁一脚踢进一个泛着黄水儿的池子里,一下就没了踪影。   牛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热热闹闹的轮回转生大军:“冬至赶着上路的人真多呀!跟人间那什么什么的阵仗一样!”   聪明些的马面白了他一眼:“笨!是春运!”   孟古青是被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叫醒的:“皇上!时辰到了!今儿要早朝,得起了了了了~”   那尾音缠得跟草原上空盘旋的海东青似的,绕梁三日而不绝,孟古青翻了个身没理,她明明已经被废为静妃,靠着是皇太后的侄女才没有被撵到冷宫去,却也过着榨不出几滴油水的无聊生活。知道福临追随那个贱人和贱人的儿子死透了之后,她大笑了一个时辰,笑着笑着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把自己给噎死了。   做鬼了还能睡这么香喷喷暖烘烘的被窝吗?孟古青想起死前的最后一个冬天,宫里的人连面子情都不做了,地龙就没升起来过,都靠着两个草原带来的忠心耿耿的侍女睡在床尾给自己暖脚。   主仆三人都想回到草原去,但那是不可能的了。   那个声音还在颤颤,孟古青终于恋恋不舍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福临那张微胖的略带稚气和倔强的脸,他不耐烦地在梦里挥手,让吴良辅赶紧滚。   孟古青这下可吓得不轻,难道做了鬼还要和这个冤家纠缠不成?可是福临可是做了鬼都不愿和她睡在一张床上的人,他对皇太后怎么说来着?   哦,对了,他说这女人身上一股子羊膻味儿。   孟古青呵呵冷笑起来,她那时候嫁过来还不满一个月呢,因为用了点儿金器,福临个眼皮子浅的东西说她奢侈浪费,一架吵到皇太后面前,他就对个女人说出那么下作的话来。   她还没嫌弃他毛还没长齐呢,孟古青从小在草原的帐篷里长大,男女之事看得多了,要不是还顾及姑姑的面子,她当初应该立即喷回去糊福临一脸,上了炕连一盏茶都撑不了的孬种,草原上随便一个男人都比他厉害!   她在寻思着是拿枕头闷死这个男人还是拿被单拧成条儿勒死这个男人的时候,福临突然一个翻身紧紧搂了孟古青的腰,嘴里“吧唧吧唧”地嘀咕:“珠儿!珠儿!朕还想再睡会儿!”   孟古青觉得雷出了天际。   珠儿?这是抱着她叫谁呢?!这不是那贱人的名儿嘛!   不等孟古青发作,吴良辅见早朝真要来不及了,到时候皇太后打烂他的屁股,皇上求情都不管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让几个力气大的小太监架了顺治起来,伺候他晕晕乎乎地净面漱口,更一手代劳穿衣,然后把个挺尸的皇帝弄到了御辇上。   才松了一口气,吴良辅瞟了一眼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心里直犯嘀咕,这董鄂氏看着一个娇滴滴、白净净的人儿,却是惯会勾人。吴良辅打小伺候福临长大,能不知道福临那上头几斤几两重?也就是阖宫妃子只得这一个男人,没处比较罢了。   吴良辅掰掰手指,想着昨夜伺候了三趟水,每回他听着声音也就盏茶功夫,就这样还可劲折腾。   这不皇上就起不来身了。   啧啧!吴良辅想想狠心把自己送入宫的老爹,心里不服,要是自己全须全尾的,可不比这真龙天子厉害嘛!   孟古青见外头没响动了,这才抱着被子慢慢坐起来,她全身光洁溜溜,就一抹肚兜还被扯得歪七扭八的,掀了被子大腿上还有些青紫。孟古青是草原马背上的女儿,对这并不陌生,但此时此刻身上出现这痕迹,就着实奇怪了。   事情不对头,她明智地选择不说话。   史官写顺治帝元配丽而慧可不是没原因的,她孟古青不但是满蒙贵女里那朵最美的花儿,也有博尔济吉特氏女人最为得意的头脑,只是她骄纵惯了,有时候明知道不该做,还由着性子罢了。只因为这世上少有能作践她的人,可偏偏要作践她的是皇帝,不但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表弟。   简直再恶心也没有了。   今日娘娘出乎意料的沉默,承乾宫的大宫女雀喜上前勾起床帐,小心翼翼地地问道:“娘娘可是要起身?”   说话间,还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床上人儿身上的痕迹,露出一抹艳羡来。   孟古青见了这宫女的脸,心里就有谱了,虽说这事儿太过匪夷所思,可她孟古青就没有怕过什么,被她占了身子,活该董鄂氏倒霉呗!要怪就去怪老天,你董鄂氏毕竟也得意过,如今风水轮流转。   这雀喜的心思孟古青一望就知道,恐怕这董鄂氏身体弱,不能侍寝的时候就被这个颇有姿色的大宫女捡了便宜。要她孟古青说,若是自己不能服侍男人就要尝鲜,她得把男人的腿儿给打断,也就福临是皇帝她不能打皇帝罢了。但福临也得给她忍着,待行了让他尽兴就是了,哪有让别的女人近身分宠的理儿,孟古青觉得这董鄂氏简直有毛病。   她冷冷地“嗯”了声,就着雀喜的手起身,坐到镜子前面洗漱。   镜子里倒映出的果然是那董鄂氏贱人的脸。   杏核眼、尖下巴,就寝的时候把头发绑了一束,偏偏还留了两鬓细细一缕,三分娇柔也化为十分楚楚,再加一身雪白香云纱的寝衣,夜里灯下看起来简直就要成仙飞走。福临最爱这款调调,反过来嫌弃孟古青长相太过艳丽,灯下都带着逼人的戾气。   明明是那渣男自己没福气消受。   孟古青伸手拿起螺子黛画了眉毛,眉尾微微挑起,这样神气的眉形倒是很符合董鄂氏眼下贤妃的地位,却不适合她的脸型,看着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滑稽。那虎自然是母老虎一样的正宫娘娘,雀喜在心里暗暗腹诽,却捧了镜子给孟古青细细照了:“娘娘的柳叶眉更好看!”   结果没人理她,雀喜讪讪地放回了镜子。   辰时一到,宫妃们陆陆续续给皇太后请安。孟古青没见到自己,这才想起来因为董鄂氏入宫的事情,自己和福临大吵大闹,最后皇太后却向儿子屈服,反而关了自己禁闭。   因此在最初的对垒中,孟古青便输给了董鄂氏,董鄂氏入宫最初一个月,皇后都没受过她的礼,待到皇后解了禁足,董鄂氏已经光速晋升皇贵妃,不需要给正宫行全礼了。博尔济吉特氏的脸被打得啪啪直响,若说皇太后是因为一份慈母之心,孟古青却找不到任何理由给自己开脱,她身为女子的尊严已经被彻底踩到脚下了。   这似乎就是她一生悲剧的转折点。   果不其然皇太后对她今日比往日更加冷淡,觉得她面上有些咄咄逼人,又听说了昨夜的情状,觉着她掏空了那废柴皇帝的身子,不轻不重地罚她抄写十篇女戒,就让妃子们都散了。皇太后到底是宫斗的胜利者,对着不喜欢的女人,风度总还是很好的。   晚上福临来了承乾宫,眉梢眼角都带着笑,那笑都是对着董鄂氏的,看得孟古青一阵齿冷,便忍着鸡皮疙瘩掐尖了声音抱怨道:“皇太后罚臣妾抄写女戒呢!”   福临连忙一把把她搂过来安慰,说大不了帮她抄了,□□添香也是一大乐事。   孟古青有些怔怔的,她做皇后时若和太后起了矛盾,福临必定是斥责她的,她还当福临素日与太后争吵,心里还是孝顺的。没想到这会儿董鄂氏受了那么针尖大的委屈,他就愿意逆着太后的心意,矮下身子帮人抄写女戒。   那可是女戒!   果真因为对象不同吗?   孟古青甚至不记得自己新婚时候是否有过这样的好日子。   她心肠冷了起来。   ? ☆、顺治(中) ?  福临抬头,却见那初见时便温柔可意的人儿脸上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来。   ?   仿佛第一眼时候娇柔荏弱的梨花在寒冬催放出了满树盛开的晶莹梅花,一样的雪白,却是不一样的风情万种。他心里一叹,晓得当日他二人逼死博果尔才得以鸳鸯共效于飞,乌云珠入宫所受到的责难和鄙视岂是一两句话可以理得清的,只愿卿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罢了。   ?   今天太后只是罚乌云珠抄女戒,自己这么帮衬着,希望她心里好受些,面前唯一的一条道就是坚强地在深宫里同自己携手走下去。   ?   孟古青要是知道自己就那么笑了一下子,福临就脑补了一整本小说出来,肯定要骂他“神经病”。见福临怔怔地看着自己,她还道自己漏了馅儿,直到发现福临的眼神简直温柔地可以滴出那不值钱的水来,她才显得这人在自作多情哩,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端倪。   ?   想想也是,大伯子和弟媳妇之前哪有什么互相了解的机会,充其量不过就是个恋□□热,这不福临不是连枕边人换了芯子都觉察不出来吗?但凡孟古青照着脑内的记忆稍微装一装,福临决计认不出来,他同乌云珠,只不过是第一眼乌云珠在一众满蒙女人里拔了个诗词歌赋的尖儿,投了这忘本的皇帝所好,之后偷偷摸摸的刺激又撂不开手,从此便上了心吧。   ?   然而喜欢这种心情也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可叹她孟古青一样儿都占不到,她同福临不过是一对枉称夫妻的怨侣,孟古青至今耿耿于怀是因为她高傲的自尊怎容他人将自己踩在脚下,就算是着许多年的冷宫折磨到底也没用折损分毫气性。   ?   若是同福临就此缘尽,往后生生世世不见,老天爷给了自己这个机会,也绝没有忍气吞声的理儿。   ?   她懒得同福临做戏,假装头疼挪到了一边儿,想着福临若是怜香惜玉,指不定就不来烦她。她顺手推舟把皇帝弄到佟妃那儿去,未来的皇帝可是那位肚子里出来的。   ?   平心而论,孟古青想三阿哥委实是个好皇帝。   ?   然而她低估了福临同乌云珠的黏糊劲儿,她刚刚佯作头疼挪到一边儿去,不想福临紧紧地追过来,从后搂着她肩膀,亲密地咬着耳朵道:“可是生气了?但她是朕的额娘,你便多忍让,且不说孟古青那恶妇如今称病,否则你还要受其他为难。”他的手渐渐往下:“你上次耍小性儿也是这样,待朕使出看家法宝,看你还撅着嘴不?”   ?   孟古青只想叫他滚,她此刻浑身都僵硬起来。   ?   不想福临却是矮下身去捏了她一双小小的脚,轻轻褪去花盆底儿和棉袜,拿双手慢慢搓她一双冷冰冰的小脚,搓得热起来就叫雀喜端进来的热水,仔仔细细给乌云珠洗了脚,还上了一些西洋进贡的玫瑰油来,甚至妥帖地揉进每个脚趾缝里,揉得这双小脚和玉雕似的放出光来。   他若是对哪个女人用心,自然是小心可意万分讨好,就连孟古青都有些傻了眼,转念一想她从未见到的这份温柔是冲着旁人的,内心更加坚冷如石。   ?   孟古青不知乌云珠的这双脚有这等好处,这一会儿工夫弄得她整个放松下来,身上舒爽无比。正想自己这回还算是赚到些好处,却惊恐地发现福临开始拿嘴亲她的脚,那陶醉劲儿跟吃满汉全席没什么两样。   ?   他一边啃着乌云珠的脚一边嘀咕:“朕第一眼见你,你正是进宫来见太后,穿着花盆底儿站了一天,偷偷找了个僻静处揉脚。朕一见你这双脚,就知道这是朕一直在找的。”   ?   神情便越发沉迷了。   ?   孟古青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敢情这对渣男贱女连恋□□热都算不上,只是福临爱捧臭脚?所以这个人内里的芯子是谁又有什么所谓,只要脚在就行了呗!   这男人心里原来这种龌龊,有着见不得人的癖好,孟古青看不起他。   ?   晕晕乎乎被打击得回不过神,孟古青被福临给推倒了。   ?   她想起十二岁前在草原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就算隐约知道自己会嫁入深宫成为皇后,她也从没有束缚过自己。这是草原民族的天性,可能就是因为孟古青注定的命运,因此她的父母兄姐也未束缚过她。孟古青的脚上有踏过每一寸的草地的厚茧,也有从马背上摔下来,受过挫伤的脚踝。   ?   孟古青的脚不好看,而且的确并不小巧,然而小巧的脚支撑不起她像灵巧的小鹿一样奔跑。   ?   对待心悦的女人,福临前所未有的温柔,伺候得孟古青飘飘然,只要他有耐心,后宫拥有众多妃子的皇帝想要取悦一个女人并不难,事实上他绝没有这样的耐心。孟古青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身体,冷漠地看着自己徜徉在神志已经迷失的销魂中,越迷醉越冷漠,她受不了这种冲击,晕了过去。   ?   福临喘着粗气,皱着眉停下。   ?   他正稀罕这千辛万苦得到的贤妃,便毫不犹豫地忍耐自己,唤人进来服侍。那雀喜得了机会,一眼就看到皇帝还兴致昂扬,服侍更衣的手便不老实了。福临却并不买账,只觉得乌云珠的大宫女怎会如此不安分,但他此刻若打发呵斥了雀喜,反要伤了乌云珠的颜面。   ?   心里又有些不满乌云珠不会□□下人,浑然不记得雀喜也得过一些他面对乌云珠月事时候无处可去的雨露。   ?   想了想,实在也是未尽兴,他低低道:“你服侍朕沐浴。”   ?   说完头也不回就往后头走。   ?   雀喜欢天喜地地去备水,福临进了热腾腾的澡堂子的时候,就见一个白条肉在等自己。立时就倒了三分胃口,像福临这样爱做别扭的人,你衣着整齐他还有几分兴趣,脱了个精赤他要嫌你不矜持,一炷香的时间草草了事,他对着红晕未退的雀喜道:“出去!”   ?   雀喜脸白了白,再不敢造次,服侍福临换了寝衣,不甘心地看他搂着乌云珠睡了。   ?   孟古青其实半道早就醒了,有些懊悔自己就范,却并不见得十分后悔,因为无论如何她都非常确信,她的心无法再为了这个男人动上分毫。他对乌云珠越温柔,就会提醒孟古青他对自己多无情,她作为至美回忆珍藏心中的新婚那段时候,哪怕在冷宫里也会时常萦绕脑海回味咀嚼,如今看来都是笑话。   ?   竟也不及他同这乌云珠日常相处的十之一二。   ?   孟古青晓得自己是真正放下了,如此才能毫不留情地报复辜负自己的人。   ?   黎明到来之前天色最为暗沉,福临睡意朦胧中隐约觉得怀里的人发起抖来,他勉强坐起来叫了外头点灯,摸到乌云珠一身的汗,灯下她的脸惨白惨白的,福临觉得她眼神瘆人,犹豫地问道:“珠儿?发了恶梦吗?”   ?   就要喂她水喝。   ?   不想乌云珠的眼神直勾勾的瞪着窗外走廊:“是博果尔!他不甘心,他又回来找我了。问我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什么嫁了他又不守妇道,为什么他都退让了还要毒死他?”   ?   福临差点打翻了手里的茶水,甚至在惊骇之下推开了乌云珠。   ?   在内室的宫人害怕地悄悄哭起来,一来自然是怕博果尔的鬼魂,害怕他回来寻仇,阖宫上下都被拉去给贤妃陪葬。二来贤妃亲口承认毒杀亲夫,想必这事儿和皇上也脱不了干系,他们这些人哪里还有命活到看见明天的太阳?   ?   福临很快就冷静下来,把杯中已经冷却下来的茶水泼在乌云珠脸上:“珠儿,你被梦魇着了,醒醒!”   ?   看他吓的,竟然拿茶水泼自己最爱的女人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福临他从来就是个孬种。就像他不敢质疑太后的权威,却要拿宫里头的蒙古妃子开刀立威,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这个皇后,这对母子便把无德的这个黑锅栽在自己头上,通过废黜自己,达到了太后与皇帝的妥协。   ?   可自己这个皇后何其无辜呢!   ?   孟古青立刻眼神清明起来,想要勉强挤出几滴泪来,奈何她是个眼中无泪的强硬女子,只好扑到福临怀里,假意哭嚎了起来:“皇上,臣妾做了噩梦!臣妾实在害怕啊!”   ?   见爱妃恢复了正常,福临连声地安慰这不过是个梦而已,这股温柔耐心劲儿孟古青可从没见识过,可她心里冷哼一声,福临最爱的仍是他自己,乌云珠不过分薄些兴之所至的宠爱罢了。说起来她同福临虽然不和,但同为天之骄子,她其实最最清楚福临的为人。   ?   果不其然福临第二天没有到访承乾宫,而是去了貌美可人的佟妃处,还替换了承乾宫的宫人,这些人的下场不言而喻。   ?   自然是乌云珠令他不开心了,博果尔就像一个巨大的禁忌,一个可以割裂彼此道貌岸然的匕首。只要一提博果尔的名字,就算世人不知道真相,但福临知道自己是个杀弟的禽兽,而乌云珠是个杀夫的贱人。这个秘密把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仿佛只有他们才能理解彼此,分享同一种羞耻的心情。   ?   却不能放在嘴上说出来。   ?   乌云珠讲出来,就是寻福临的不开心,一样的卑鄙,不能只有他一个人不开心。   ?   所以他扔下了乌云珠去寻开心,忘了乌云珠和博果尔,直到他再度摒弃羞耻心,他就又可以找回乌云珠寻欢作乐了。   那也不过才一天的时间。   第三日他一路哈哈笑着,一进门就搂住了孟古青,他笑得喘不过气来,嘴里就没了门把:“珠儿,你可知道朕今儿在太后那里见到了皇后。孟古青那粗野胚子莫不是见朕宠你,竟学了你一身的作派,还给朕暗送秋波,她哪里是那样的人?朕临走趁太后不注意,送了她‘东施效颦’四个字,你没见她的脸色,哈哈哈哈哈!”   ?   ? ☆、顺治(下) ?  说的没错,她孟古青哪里是甘愿“东施效颦”的人?她是草原公主和天下皇后,略皱一皱眉就有无数人跟着心惊胆战。   所以孟古青从不皱眉,她会干脆利落地抹杀让自己不高兴的存在。   福临口中的那个皇后不是自己,孟古青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她既能穿成乌云珠,缘何乌云珠不能上她的身呢?乌云珠一生可算风光,生前占尽皇帝宠爱,死后追封皇后惠及家族,然而这美中不足就是她是死后受封的皇后,且身体娇柔以致荣亲王先天不足,早早夭折。   如果从来没有皇后的称号,她或许能够甘愿屈就在宠妃这个定位上,但她偏以一种让人扼腕的方式得到,如今她又会否放弃?这世上最令人揪心的不是从未得到,而是得到旋即失去,皇后之于乌云珠,福临之于她孟古青,何尝不是一样的理儿。   所以孟古青打赌乌云珠不肯说出真相,眼下她们俩都不愿放弃此刻的身份,然而孟古青的初衷却早已不是苦苦追求,而是除之后快。   她把自己的笑容埋在福临的胸前,用从前自己最厌恶的矫揉造作道:“皇上怎可这样编排皇后娘娘?娘娘可是正宫,又是皇太后心尖上的亲外甥女儿,您在我宫里编排皇后,打量没人欺负我呢!”   福临捏了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口道:“谁敢!”   说着就要伸手去扯帐子,孟古青赶紧推了他一把:“去去!身上不舒服呢!”   福临也不恼,只是些微懊丧道:“怎的又来了?”   “日子间隔是短了些,”孟古青低下头去,不耐烦地应付皇帝:“只是我这体寒身弱,太医只说慢慢养着罢了。这是我们欠的债,为了和皇上在一起,臣妾怎样的苦楚都认了。”   福临有些感动,又有些胸闷这乌云珠怎么最近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倒还是念着对方的好,取了泡了姜片的热水照旧给乌云珠洗了脚,又好生把玩了半晌,拿那双玉雕般的小脚磨蹭自己的龙胯,一时情热后暂且哄了自己的爱妃睡下,便叫了雀喜去暖阁侍候。   贤妃来没来月事雀喜作为大宫女自然心里有数,既然上司把机会让给自己,她哪有不顺水推舟的?一边狐假虎威,说自家娘娘每逢月事身上难受,以期唤起皇帝的怜爱之心;一边又百般施展、殷勤讨好,然而她这样的人才,往上不及上三旗满蒙贵女,下不及风流之地翻云覆雨之术,倒弄得福临不耐烦起来,只想草草了事。   承乾宫里娘娘在睡觉,皇帝在行恩宠,之前才杖毙了几个服侍的人,眼下是连喘气的声儿都没有。以至于孟古青故意一跃而起,朝着大殿上头狂喊了一声“博果尔”,吓得暖阁里的顺治听得一清二楚,早早就泄了底。   他恼火至极,一脚踹开了雀喜,却见自家爱妃期期艾艾地伏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嘤嘤哭泣,顿时心里头就软了下来,深叹了口气上前扶起那人儿:“又做噩梦了?”他捋捋孟古青额前汗湿的头发,无奈道:“何至于此?事情既然做下了,我们只有好好儿在一起,才不枉那些苦楚。”   你倒是看得开……孟古青腹诽,当下只好拼命点头,福临将她抱回床上安置了。   古人信鬼神,这几次三番的做戏对福临到底有没有起到作用,孟古青心里没底,但是看着吴良辅眼下青黑的痕迹,怕是福临让他守夜所致,皇帝夜不安寝是肯定的。若杀了人还能高枕无忧,不是英雄无心无愧就是枭雄无所畏惧,无论哪一种福临都不是。   临朝的时候他便狂躁起来,临近正月的时候摄政王突然就去了,连年节都没法儿过。福临好不容易挨到开春,先是掘了多尔衮的坟墓,然后就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废后来。福临被多尔衮压制这许多年,对多尔衮一手安排的元后成见极深,加之孟古青先前是个极为傲气的人,同福临针尖对麦芒,眼下又突然邯郸学步效仿起贤妃来了,几次三番借着巧遇或者太后接近自己,引得福临更加厌恶。   不得不说,福临这十余年被压制得狠了,把他的眼和心统统蒙蔽了。   孟古青却乐见其成,她巴不得遵照原来的进程被废才好,她要让乌云珠也体会自己失去皇后之位的锥心之痛,要让她得到谥号之外真正的尊荣,然后再狠狠从云端摔下来。让她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要让她知道福临这自私薄幸之人乃是从眼到心的聋子瞎子,他根本分不清心头所爱。   可以确定的是他爱的是自己,和那把至尊天下的龙椅。   皇上在密谋之事,很快就传进了后宫,皇太后知道废后势在必行,这甚至于是福临摆脱多尔衮阴影立威的好机会,且孟古青这皇后坐得不合她意,对福临用情太深,为人又太过傲气,情深不寿、刚强易折,不是福气的兆头。皇太后倒是乐见一个没那么喜爱皇帝的皇后,盼着她能把更多心思放在蒙古和天下的福祉上,正宫的命运便被当权者妥协掉了。   就如当日孟古青几乎被逼疯一样,乌云珠没想到自己在皇后宝座上屁股还没坐热就要遵循前道被废。   在宁寿宫醒来的那一刻,乌云珠几乎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接受了自己上身孟古青的事实,相比那个假贤妃受到的宠爱,皇帝元后的这个位置更加吸引人。况且孟古青的容貌牡丹艳丽,身体又高挑康健,乌云珠求之不得,孟古青不得皇帝宠爱所以无子,以她乌云珠的手段,只要有个好身体,生个孩子易如反掌。   而她也猜到承乾宫那个贤妃恐怕就是孟古青了。   她们一个求权势后位,一个求皇帝真爱,乌云珠认为现下老天做了最好的安排,且承乾宫一点风声反常都没有,想必孟古青正陷入皇帝的柔情不可自拔,彼此正可不点破而安于现状。假以时日自己略施手段改变皇帝对皇后的看法,有了嫡子坐稳这后宫第一人的宝座,她不吝啬从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宠爱到承乾宫去。   白白想了那么多,福临却不买她的帐,反说她“东施效颦”,把乌云珠差点儿气得昏过去,奈何她现在身体好得很,哪能这么容易昏过去,也就是脸色铁青、唇色发白,落在皇帝眼里越发可笑可憎。   皇太后则高高在上地看她做戏不成,如落水狗一般狼狈。   她才知道不被皇帝喜爱,纵使贵为皇后要见皇帝一面也难如登天,之前她被孟古青为难,当真以为皇后可以纵横宫中了。她却忘了这是孟古青的性子豁得出去,乌云珠是有些本事,缘何要计较得失,反而错失良机。   等来等去,等来要废后的风声。   她再也坐不住了,带着宫人闯进了承乾宫。   孟古青等她很久,只觉得眼前这幕好笑,从前最令自己痛彻心扉的往事,如今就跟耍猴戏似的。   双方很有默契地摒退了宫人。   乌云珠压低了声音急道:“福临不能废了我,你同他说说,他那么宠你,我再下一道懿旨升你为皇贵妃,皆大欢喜岂不好吗?我求的是皇后之位,你求的是福临的爱,我们各得其所,互相保守秘密。”   这话一说,连孟古青也略略有些意外:“福临因为你死不惜出家,我还以为你们倾心相爱。”   若是乌云珠冷静一点,就会发现孟古青脸上一点嫉恨也没有,对方根本不爱福临,怎会与她做交易?她还以为自己捏住了命门,急急道:“安亲王岳乐是我师兄,吕之悦是我师傅,他们对我倾注了莫大的心血,就连我爹爹额娘都相信凭我的才情可以选为后宫,并且平步青云,甚至于可以同皇上谈论社稷抱负,将我师傅的宏愿实现。”她说得眼睛都红了:“谁知道那博果尔暗中使人叫我落选,做了他的福晋,我一人的命运改变,连带师傅师兄爹爹额娘伤心失望,你说我恨不恨博果尔!一样是皇家的媳妇,做谁的媳妇不是媳妇,我不信命!”   这个狼一样的女人,孟古青似乎第一次认清她柔弱皮囊下的真相,她是乌云珠野心的牺牲者,甚至于福临,也不过是猎人的目标而已。   “成王败寇。既然你选择了牺牲别人的性命满足你的野心,那么失败的时候自然万劫不复,你现在又在怕什么呢?”孟古青轻轻笑了:“只想成功,害怕失败,好没骨气。”   乌云珠低低吼起来:“好好好,你有骨气!那又如何,还不是被废了!”   “就算被废,元后也只有一个,我牢牢占着的名分,你逾越不过去!你机关算尽,就算做成了我,还不是一样被废。”孟古青别提多开心了:“你看,福临根本不在乎谁是谁,他只想展示自己的权威,展示自己的皇权不是吴良辅这样被阉割的残缺不全的废人,多尔衮指定的元后就是祭品,管她皮子底下是谁呢!”   乌云珠这样的小家碧玉,哪里知道政治真正的残酷,她同福临所谓的心意相通,不过是诗情画意罢了。福临做侩子手的时候,她只沉浸在男人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美梦里。   无论她还是孟古青,都不过是皇帝唯恐师出无名的借口。   乌云珠所坚信的完全被孟古青打碎了,她根本无可辩驳,就像她明明有皇后谥号,一样还是会贪图元后的地位,事实根本骗不了人,福临认不出她。   她冲上前去抓住孟古青的肩膀:“我才是乌云珠,我也是福临明媒正娶的元后,我要做皇帝身边的女人,否则我的才貌岂不是暴殄天物!博果尔是障碍物,亲王算什么,皇帝的妻子,才是凤冠上最值钱的明珠!”   “住口!”福临正兴冲冲地拿着废后诏书想跟自己的爱妃献宝,没想到皇后这个疯女人正在承乾宫找麻烦,他立即不耐起来,也是因为这段时日皇后的反常:“疯子!你很快就不是皇后,哪容得你在承乾宫、在朕的面前撒野!”   事关男人的面子,福临一把搂住自己的女人,看皇后的眼睛就像看死人一样。虽然没法儿赐死皇后,可进了冷宫的女人可不是跟死人没差别嘛!   乌云珠这下急了,眼泪“哗”地就流出来,可是孟古青的脸哭起来并没有乌云珠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效果好,她凄厉地想要喊住福临:“皇上,我才是珠儿!你怀里的那个是假的,她的芯子是孟古青,我才是真正的珠儿,我不是什么皇后,我只要您啊!”   福临怎么可能相信她,何况他恰巧听见了二人争执时候皇后说的最后一句话,原来正宫的荣耀在她心里不过是可以炫耀的如同珠宝一般的存在,福临原本对青梅竹马还要些微内疚,如今被刺激得点滴不剩。   虽然心里很不安,因为皇后疯疯癫癫,而乌云珠近来也的确冷淡,可是福临极力说服自己,鬼神之事太过离奇,何况珠儿怎么可能虚荣地迷恋权势,心中对自己没有真正的爱意?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对。   现场哭的哭闹的闹忙成一团。   冷不防人群里冲出一个雀喜干脆利落地往贵人们面前一跪:“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还要恭喜娘娘们,奴婢怀孕啦!”   雀喜从前根本没有怀过孕,这一次孟古青给了她捡漏的机会。   乌云珠没想到这样,没想到那样爱着皇帝、嫉妒得快要发疯的皇后让一个宫女怀孕了,而且还满心满眼的宽容地微笑恭喜着福临,乌云珠觉得这世界太离奇,这才意识到孟古青没有了弱点,早已是个和她旗鼓相当的对手,而福临的第四个儿子可能恐怕就在那个贱婢腹中,就是自己那个早夭的可怜的荣亲王。   她愣愣地看着掉在地上的诏书,一口血喷在上面。? ☆、大结局(一) ?  就算不是夫妻,也还是亲表姐弟,福临见皇后吐血了,撇过头去觉得些微不忍。   孟古青好笑地看着他装模作样,到了这个份上,失去皇后之位根本不是让乌云珠吐血的原因,而是因为福临的相逢不相识,更是因为雀喜肚里的孩子,可能是那个曾经让皇帝无视之前三个儿子,称其为“第一子”的荣亲王。   乌云珠曾经得到的一切都建立在福临负心于他人的基础上,如今福临负了她,这个所谓胜利者竟就如此脆弱,午夜梦回之时她就没有想过她得到的尊荣和幸福是建立在多少人的悲苦癫狂之上吗?   这对渣男贱女,都是聋子瞎子。   她冷冷发声:“皇后娘娘体弱,你们赶紧将她扶回去吧。”而后真心实意地安排雀喜,因为她做了压垮乌云珠的最后一根稻草:“至于雀喜,还请皇上钦赐个位份,安置到承乾宫侧殿,争取给皇上生个大胖小子。”   孟古青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这样平心静气地看待别的女人怀上福临的孩子,这样的平静安然,让她觉得终于找回了自己。福临离开承乾宫之后,孟古青给花束子和孩子上了一炷香,在这个世界上花束子曾经是对她最忠诚的人,福临却偏偏临幸了花束子,让孟古青遭遇了双重背叛,一直到花束子为她杀害荣亲王顶罪,孟古青才知道这世上最珍贵的感情是什么。   这感情绝不是来自于福临的,而是一个卑微至极的女人。   后宫也并不是没有真情的。   与此同时,苏茉儿将承乾宫里发生的事情告知了皇太后,皇太后对于自己儿子的愚蠢也十分惊讶:“到了这个地步,他竟分不出两个人对换了吗?”   这宫里没有皇太后不知道的事情,她的见识胆略又远在平常人之上,可以说稍稍一看皇后同贤妃的表现,便知道这两个人有哪里不妥。可若是芯子真的换了人,以孟古青的性子哪里能甘心,她便也按下不表,须臾便想通了这二人易地而处,一个求的是至尊之位,一个求的是皇帝真情,竟也各得其所。   皇太后思索许久,终于接受这怪力乱神之事,既然皇上把废后之事提上日程,她已经看好了第二个博尔济吉特氏的皇后,至于废后和贤妃,早晚是要除掉的。乌云珠休想占了博尔济吉特氏的名分,孟古青也着实令人失望,现在换了壳子,更让人厌恶。   “废后诏书呢?让哀家看看。”皇太后躺在榻上闭着眼睛道,苏茉儿连忙呈上去。   诏书所费笔墨不多,只说“后无能,故当废”。并奏请皇太后同意降后位静妃,改居侧宫,皇太后想说皇帝连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找不出,一句“无能”,真是可笑可叹,她倒是可以帮帮皇帝,把他不方便做的事情全部都做了,便将废后的事情先按下,转头问苏茉儿:“吴克善亲王快到京城吧?”   听说皇帝可能废后,吴克善早已出发,日夜兼程只希望早日赶到京城,好为女儿在御前求情。苏茉儿便点点头,接下皇太后扔下的诏书:“最多三日就可进宫面圣。”   “亲王届时能够大义灭亲,自然再好不过了。”皇太后低低笑起来,她想起福临生父皇太极,被这样盖世豪杰爱着的海兰珠,那才是真正幸福的女人。乌云珠被福临爱着,并没有什么令人羡慕的,就算福临是自己的儿子。   三天后,吴克善风尘仆仆地进宫觐见皇太后,福临见到自己的舅父兼丈人,不免有些尴尬下不了台来,倒是乌云珠知道皇太后按下皇帝的废后奏章,而吴克善亲王又为了女儿皇后之位进京,在有这么两位强有力的掌权者支持下,她还以为事情就此有了转机。   皇帝、皇太后和吴克善亲王去看望皇后的时候,皇后正在用午后的点心,赤金的碗碟里装着精致香甜的梅花糕和豌豆黄,宫人说那三位到来的时候,乌云珠喜滋滋地想自己的康庄大道就在眼前了,福临踏入正殿,第一眼就看到那些金质的餐具,号令节俭的他立刻皱起眉来。   他因为皇后爱用金器,引发后宫奢靡之风,同皇后争执数次,这也是两人关系交恶的转折点。   这番表情落在皇太后眼底,暗自摇了摇头。福临拿金器怪罪皇后,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后母仪天下,身份贵重自当使用金器,若是一概节俭,又如何彰显权威压制后宫。福临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却不想皇后的难处一味责怪,如今乌云珠附身皇后,不一样视金器为爱物吗?   不给女人用金器的皇帝,和后世那些不肯给女人买包包的男人是一样渣的,皇太后自己也没法袒护儿子。   而乌云珠用上了金器,自然是福临虽然觉得古怪,却没有深究的另外一重原因,他心中最为善解人意的可人儿乌云珠,怎会不顾他的好恶,同那起子庸俗的女人一样一味奢靡呢?   殊不知,皇后不用金器,那算什么皇后,这皇后忒没本事。   吴克善同自己的女儿絮絮叨叨了这几年的离别之情,又一起用了些点心茶水,皇帝虽然不耐,却一味忍着脾气陪坐着,甚至亲王但凡有什么话,也是有问必答的。福临是出于不值钱的内疚,落在乌云珠眼里那就是皇帝已经妥协,不由长出一口气,又脑洞大开一路从稳固后位再到独占宠爱,最终想到生个儿子继承大统。   同吴克善依依惜别之后,乌云珠又塞了张帕子给皇帝,福临乘了御辇之后抖开瞧了瞧,发现上头绣了两句诗词并一样他看不懂的花,那诗词是“蕊珠仙子驾红云,来说瑶池分外春”。他饱读汉人的诗书,晓得这是首宋诗,蕊仙便是乌云珠的别称,那花想必绣的就是乌云珠了。   若是乌云珠做这般功夫,福临当然把这帕子当了宝贝一样,可若是别的女人做一样的事情,他就跟吞了苍蝇一样难受。他若喜欢你,必然是爱屋及乌;他要是不喜欢你,你做什么自然都是错的。   福临一甩手,帕子被掷到吴良辅的怀里,吴良辅手忙脚乱地把帕子揭下来,也不去提醒明显不高兴的皇帝,自己拿了帕子细细端详了一眼。   哎哟喂,这可是贤妃娘娘的针线啊,贤妃娘娘不知道多久没有动过手了。自从她性子变得冷淡之后,皇帝也轻易讨好她不得,想是念着往日那偷鸡摸狗的情分,暂时还不曾失宠。如今皇上这番做派,难道对贤妃不耐起来了?吴良辅一路小跑一边滴滴答答拨着心里头的小算盘,想来想去还是把宝压在了养育有三皇子的佟妃身上。   立即喊了个灵巧的徒弟吩咐内务府给佟妃再加了三十斤银霜炭。   这晚上福临照旧宿在承乾宫,却是心里不爽快,不论是孟古青还是雀喜,哪个都没碰。雀喜肚子还没显,腰身依然婷婷袅袅,仗着龙种尽在皇帝眼前晃,其实要不是她的肚子,皇帝老早一脚踹她上天了。   这晚上却是福临自己梦见了博果尔,孟古青看着他在梦里大汗淋漓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爽快。福临做了一夜的噩梦,特别的着急上火,他一届真龙天子难道还怕个死鬼不成,博果尔这死鬼越是不甘心,他越是要让乌云珠享受女人最高的荣耀,让他不开心的人绝没有一个好过!   废后废后!他要废后!   他不知道吴克善在皇太后宫里彻夜密谈,皇太后问他:“你怎么看?”   吴克善很迷茫,因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哪里去了:“回禀皇太后,宁寿宫里的那个皇后绝不是孟古青。”   这样怪力乱神的事情,若不是亲眼看到,吴克善决计不信。但他从小养大的女儿,怎会是那番畏畏缩缩的模样,她应该冲上来就质问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自己,放女儿一个人在深宫里受委屈,根本不会顾及皇帝皇太后的颜面。   那个跟自己抱头痛哭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哀家不知道孟古青去哪儿了,也不能留下这个不知来历的鬼东西,哀家只能保证皇儿的正宫是博尔济吉特氏。”皇太后把另一半真相咽了下去,看着吴克善依旧对自己感激涕零:“照理该是让皇后自己选,哀家就代劳让皇后选一选吧。”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乌云珠被人从宁寿宫正殿的凤床上拖起来,毒酒匕首是没有的,皇太后选择给她一根白绫:“皇后知晓皇帝要废后,心神惊惧之下自缢而亡,皇后失德无能,皇帝无情无义,真是天生一对,你说是不是啊乌云珠?”   乌云珠不防自己被识破,来不及挣扎白绫就套上了她的脖子,这世上宠妃多如牛毛,站在顶点的女人却凤毛麟角,她终身悟不出这个道理,也没有这个慧根,所以才能和福临相亲相爱。   皇太后摸摸她的头:“你就放心去吧,若是有缘,地下也能见着皇帝。”   乌云珠拼命摇着头,舌头开始吐出来:“他……他是您……您儿子……”   “哀家有很理想的孙子,你想必知道是哪一个。”皇太后微笑地回答她,可惜话中的意思令人不寒而栗:“反正一定不会是你的孩子,你也不会有孩子了。”   乌云珠断了气。   天明的时候消息报到承乾宫,福临愣在当场,不是没有感情的,甚至那种激烈的针锋相对的感情比和乌云珠之间的细水长流还要浓烈得多,他怔怔地问着吴良辅:“把皇后娘娘昨儿绣的帕子还给朕。”   吴良辅从袖子里摸出来递给福临,傻傻地嘀咕道:“怎么是皇后绣的呢?这针脚是贤妃娘娘的呀!”   福临蓦然回首,乌云珠分明在他身后由宫女服侍着着装,将他和吴良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刚刚上好妆,虽然五官清婉,新化的妆却眉形上挑、眼线上勾,冲他灿烂一笑,像一朵牡丹乍然盛开。   ? ☆、大结局二 ?  福临是个懦夫,他不敢去质问承乾宫的“乌云珠”,却在皇后停灵时哭得昏厥过去,消息传开人们便越发不懂了,说废后的是皇帝,如今看来人死了,追悔莫及的也是皇帝,莫非这便是狗血的“失去的才知道珍惜”吗?   大总管吴良辅却不知从哪儿请了几道符随身揣着或者藏在枕下,可是不顶用,春寒料峭的时候他结结实实病了一场。他本已不做伺候人的苦活,这几年长得肉又全都消失不见,整个人憔悴了十岁有余。   皇太后便顺势摘了吴良辅的职位,换了个自己的心腹,几乎将一蹶不振的皇帝幽禁了起来。顺治是入关之后的第一个皇帝,虽然年轻冲动,但是他崇尚汉化对稳定八旗在关内的统治起到了安抚作用。如今朝堂风向变了,一些多尔衮的遗党及态度相对极端的满人,便落井下石,开始对宫中的几个皇子站位。   皇长子两岁便夭折,福全同玄烨便炙手可热起来,然而皇太后一概不理,仿佛对儿子依然难舍。便有人暗地议论皇太后到底是个妇人,不过妇人之仁,终究难成大事。   这却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了。   毒杀亲子,皇太后做不出来,苏茉儿见皇太后心情不错,便小声提议道:“皇上是个重情重性之人,虽然寡薄了天下,但对于那董鄂氏的情分,奴才看了也是不忍。或许让皇上功成身退,悠游人间,才符合他的本性。”   想着苏茉儿伺候自己一生未嫁,对男女之情恐怕是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皇太后倒也不怪责她:“用了真情的还会认不出吗?”而后她眼神渐渐凌厉起来:“失去一个女儿,哀家好不容易安抚了吴克善,他如果不听从哀家的安排续娶一个,那哀家就真的属意玄烨了。你当福临本性真的是悠游人间,这壮年的太上皇,呵呵,你也不怕他篡了儿子的位?”   苏茉儿吓了一跳,再不敢多言。   新皇后人选的画像放在福临面前的时候,浑浑噩噩多日的他像被一记铁锤猛然砸醒,他邋里邋遢地甩开画像,质问苏茉儿:“这是什么?!”   福临是苏茉儿看着长大的,某些方面说起来比太后还要跟皇帝更亲密些,她是肩负皇太后的吩咐来的,便也不怵:“国不可一日无后,皇上紧着看,这可都是上好的人选,挑一个合眼缘的,虽是继后,也必得准备一年半载呢!”   福临呆了呆,然后狠狠剜了一眼苏茉儿,却并没有什么用,三张画像中只有一张是博尔济吉特氏,另外两人不过陪衬,看画像右侧的简略介绍,此女何止是博尔济吉特氏,还是孟古青的侄女。   若是寻常年节亲戚之间,这女子还得叫福临一声“姑父”。   福临把她的画像投掷到苏茉儿怀里,冷笑道:“姑侄共侍一夫,朕还当是先帝朝呢!”   这是愤怒地忘记理智,把亲生母亲同孝端文皇后哲哲一起骂了进去。   “住口!”皇太后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多么倔强别扭,因为不放心苏茉儿也担心皇帝对立新后反弹,最后还是决定自己过来瞧瞧,未想却听到这番诛心之言。   她这些年为了科尔沁蒙古,也为了自己的儿子继承帝位,一切的辛酸苦楚、委曲求全仿佛都成了个笑话。她这个儿子受汉化极深,俨然心里只向着汉人汉学,视满清同蒙古的联姻大事为悖逆伦常之举。   福临几乎从根本上无视了他父辈及母辈的努力,只坐在皇帝位上,一心由着性子,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他的确不喜欢孟古青,但孟古青只是他对满蒙联姻政策宣战的开刀石而已。   可惜阴差阳错弄错了人,皇太后深信福临如果继续做皇帝,他必定最终会抛弃科尔沁草原,这几十年的心血必将付诸流水,这第二个皇后想必也只有被废一途,而这个孟古青的侄女,今年不过十二岁。   皇太后彻底对皇帝失望了,如果说从前福临同她只是孩子气的作对,那么现在这对母子都对彼此露出了最狰狞的一面。   她不得不庆幸自己提前动手翦除了皇帝的羽翼,甚至感激多尔衮死得正是时候,因为摄政王临朝,皇帝手中的底牌其实并不多。   皇太后原本打算帮助福临亲政的资本,现在可以用来把皇帝拉下皇位。   就算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皇帝想必也不会感激她,而且会责怪她处处插手。这个刚愎自用的孩子,总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娶她,并承诺永不废后。”皇太后给了皇帝两条路:“或者,给你最爱的女人超度一辈子。”   “你知道?!”福临快疯狂了,为什么连他这个无情无义的母亲都认出来了:“你知道?!”   皇太后讥讽他:“你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瞎?那种下作的勾引,孟古青一辈子都做不来,虽然她不是个皇后,却是个正派的好女人。”   “不许你污蔑珠儿!”福临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既不愿相信事实又怀疑那是事实,只有灵魂互换才解释得通,然而珠儿为什么不说出真相?她那么聪明温柔,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哪里是粗鲁的蒙古女人可以比拟的,又惯会理解自己的期许,知道自己性好节俭,又怎么会学着奢侈无度,用起那金质的餐具。   “哀家就是知道皇宫里头没有真情,才能成功扶你做了皇帝。”皇太后一点都不可怜自己的儿子:“你做了皇帝,反而相信那个狐媚女人对你有真情?真是滑稽,要说孟古青对你有那么三分真情,哀家倒是会信的。”   福临垂头丧气,并不回答。   “怎么选择?你好好想想吧!”皇太后转身要走。   福临这才想到那个艰难的选择,他脑子瞬间清醒,拦住皇太后的去路:“儿子自然是要继续做皇帝的。”   她还当福临真的对那乌云珠有真情,只是一时被蒙蔽了双眼,毕竟换魂之说过于匪夷所思。如今看来,她对世上最后一份真情的期待,也因为福临失望了,而真正的孟古青,也不再留恋福临了。   这个孩子真可怜,也真残忍,皇太后害怕自己也会是这个残忍的孩子的下一个牺牲品。   她摸摸福临的头,然而皇帝已经那么高了,她只能触碰到他的脸:“傻孩子,为娘逗你玩儿呢!”   皇帝一下子愣住了,只是周围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无法向皇太后问清楚。   皇太后走在路上,一边想着或许可以同意孟古青的提议,在她击溃福临最后一线希望之后,送福临安安心心出家,而三皇子玄烨,一定会长成自己希望的样子,一个盛世明君,又不会忘记科尔沁蒙古的好。   苏茉儿知道皇太后的心意,故意给皇帝出主意道:“皇太后向来是个有主见的人,认定的理儿轻易不改,皇上不如找个亲近的人劝劝太后,说不定还有挽回的机会。”   话是这么说,苏茉儿却是皇太后的人,绝不会为他说话;至于吴克善,已经回了蒙古不说,想必对他沉见很深。   还有一个人,然而福临照例又优柔寡断起来。   皇帝位是绝对不能放弃的,他踌躇半晌,同太监宫女说摆驾承乾宫。   承乾宫的贤妃,或者说孟古青本尊,同自己是表姐弟,又有原配夫妻之情,还是皇太后的亲侄女,若是她肯出面求情,或许有转机。   而且孟古青换魂为贤妃却不声张,难道不是还留恋自己,贪图自己的宠爱吗?   福临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孟古青那么骄傲的人,顶着别人的皮囊索求自己的宠爱,不是深爱着自己又是为何?   他突然信心满溢起来。   进了承乾宫正殿,除了门口通报的人,殿里却稀稀落落,没有几个服侍的人在。福临也不耐烦问人,自己直接闯进了后头寝宫里,大白天的床上帐幔垂挂,想是孟古青在歇午觉。   福临都想好了,趁着孟古青睡得迷迷瞪瞪,把她抱在怀里好好说说。而且她用的是珠儿的皮囊,自己逢场作戏并没有什么难度。   福临挥开了帐幔,孟古青正同一个面生的女人不着寸缕地抱在一起,那样的情状,福临想骗自己孟古青是让人侍候她入睡都不成,这两个女人……福临是知道历代后宫秘辛的,这两个女人分明是在磨jing。   “你……”福临脸涨得通红,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被别的女人戴了绿帽子:“你你……孟古青……”   孟古青淡定地揽被坐起,又不忘霸道地把花束子揽在怀里,抬起她的下巴朝着福临道:“花束子,你看皇上都不记得你了。”   是花束子。   那个孟古青的贴身宫女,后来被自己玩笑着临幸,却被孟古青害得流产。但她从来没有怪过谁,一心一意地帮着孟古青。   福临早就忘了她,花束子不过是他当年和孟古青赌气的工具。   但她在孟古青被废后执意陪她,甚至给她顶了罪。   “花束子……”福临使劲想也想不起这个卑微的女子来,他甚至忘了自己的来意,怔怔地问:“为什么?孟古青,朕以为你爱朕……”   哪有什么为什么呀?孟古青想,不给自己孩子,还要废黜自己,自己这个所谓皇后只有那满桌的金器能够证明,已经如此贫乏,却还是成为责难的借口。你号称最爱的那个女人,难道就能逃开皇后之名的诱惑?   孟古青艳如桃李般笑开了:“皇上说什么傻话儿呢?为什么?你问臣妾为什么?”孟古青和花束子紧紧地抱在一起:“因为花束子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呀!”   ? ☆、大结局(三) ?  黄泉中敖丙悠悠一觉睡醒,瘫坐在刺鼻的硫磺水儿里足足楞了半晌,方才醒过神来猛地站起,壮实的胸肌一路哗啦啦地滴着水珠子,这销魂的动静惹得奈何桥上一众女鬼全都瞪着眼看去,眼珠子骨碌碌掉了一地。敖丙从来是个花花公子,竟也下意识对着桥上众人露出一个倾倒无数女人的微笑,然而他很快发现观众不对,顿时垮下脸来。   这黄泉轻易不躺人,因此孟婆听见响动也伸了脑袋去看,她手里熟门熟路地还在舀着汤,脖子却跟白娘子的蛇形原身似地伸了出去。   一众没见识的鬼看到孟婆的脖子足足伸出去三丈啧啧称奇,原来孟婆真身是条地龙,所以阎王爷轻易不给孟婆放假,她一旦放假出去溜达,人间就要地龙翻身,被勾去好多无辜受灾的魂魄。   至于孟婆会对敖丙这样殷勤,也是因为爬虫类修成孟婆这种地龙已是造化,敖丙出身龙族简直是不可企及的佼佼者,至于大蟒神摩侯罗伽更加只是爬虫类心中的传说而已。   “夭寿啦!小伙子全身湿透了!”孟婆谄媚地大呼小叫,贪婪地看着敖丙湿衣服底下的壮硕身材,她想也没想递上一碗热汤:“暖暖身子吧!”   敖丙一言不发地推开了她:“阎王呢?我要见见这地府的主人。”   孟婆见对方不领情,也不敢纠缠,而且她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差点给人喝了孟婆汤,惺惺地缩回脖子,她拿起卫星电话呼叫了无脸鬼差让他过来带路。阎王早就吩咐过无脸鬼差一旦黄泉里头那个渣男醒了,就把人给带到阎罗殿来听训。   “难怪你要整我!”敖丙歪歪斜斜地盘腿坐在地上,仿佛对自己的衣衫不整浑然不觉,大敞的衣襟露出一片赏心悦目的胸肌,毛发一线天一直延伸到危危险险挂在胯上的裤子里:“原来大名鼎鼎的阎王是个女的。”   阎王原本不理他,听他这样说才放下笔,英气的双眉皱了起来,这样一看更有一种雌雄难辨的美感。   敖丙笑得特别猥琐:“不要误会,我不是靠眼睛看出来的。”他恶意挺了挺胯:“没办法,只要是对着雌性,这里一定自动会有反应。”   对方不欲与他多谈,一是不屑,二是看透了敖丙的外强中干。   果然敖丙笑过之后,神情很无辜:“你为什么整我?!”   “谈不上整你。”阎王将方才用朱笔所写的生死簿扔到敖丙眼前:“你自己看。”   黄泉不过半日,然而因他特殊的身份,敖丙算是阎王特别网开一面准他进入黄泉转世的极少数的人选之一,短短不足三十年的人间轮回,似乎令敖丙精疲力尽。他转世成为一个明清朝代的帝王,国事上少有作为,全靠了父母叔伯荫庇,在女人的处理上也一脉相承一塌糊涂。   不但莫名其妙成为弄死最爱女人的帮凶,就连曾经爱自己爱到发狂的正宫,也对自己心灰意冷,反而和别的女人搞在了一起。这绿帽子简直得天独厚、旷古绝今,他发现后发狂地呐喊要将这两个女人关进宗人府的大牢里。   皇太后意外地成全了他,孟古青和花束子因为秽/乱宫闱下狱,头天夜里一个咬舌自尽、一个撞墙而死,亡命鸳鸳皆殉情,独留下一只鸯被整个世界抛弃。孟古青完成了对皇太后的最后一个承诺,成了压垮福临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头来爱他的他爱的都死了,生他的他生的也都不屑他。一把剃刀、一袭缁衣摆在面前,福临还不肯就烦,当年他年纪那样小母亲都可以力挽狂澜保他皇位,击败了豪格等人,还让皇叔多尔衮甘心只做摄政王,若说皇太后只想要后宫之主的地位并不尽然,她对福临的爱是毋庸置疑的。   现在她有玄烨了,更好的替代品,也更同她合拍,不会反咬一口,让皇太后只能忍着疼被咬而不能还手。   “太上皇这是怎么了?”传旨的太监笑嘻嘻地说,见苏茉儿并不出声,便大着胆子调笑道:“莫非嫌弃少了个木鱼?稍许时候,皇太后定会帮您置办妥当的。”   福临脸色紫涨,却不能和一个阉人撕扯不清。   太后似乎料到福临的倔强,因为他的倔强一贯伤害很多他至亲的人,于是一早便安排了后招,让玄烨下朝后去给福临请安。玄烨虽然很小,然而多年来福临对他和佟妃尚可,一直到那个叫乌云珠的女人出现,那菲薄的父爱彻底变成了点个卯,玄烨自己会钻在被子里哭,却不敢叫同样垂泪的佟妃看见。   这一次,玄烨也可以不来,因为某种意义上他已经给自己的母亲报了仇,他在太后的帮助下获取了父亲的皇位。然而福临拒绝立佟妃为皇后,哪怕是为了玄烨正名,却在皇帝生涯的最后几日一意孤行追封董鄂氏乌云珠为孝献皇后,这个举动彻底摒除了玄烨对对父亲所存不多的孺慕之情。   所以今天玄烨来了,他比福临初登基时候还要更小一些,他们二人都是皇太后一手成就,未来的结局却偏偏大不一样,福临甚至在看到玄烨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会大不一样。即便是他,初为皇帝的时候,也并没有这样的沉静自若。   “儿子见过父亲。”玄烨很尊重地给福临行礼,说的话像是普通人家父子一般亲密,实则却是提醒福临他已经失去的天下之主的身份。   福临便一迳儿地冷笑,他皇子皇女不算很多,可他到底年轻,也算是勤奋播种了。早先觉得玄烨聪明可爱,倒像是抱着称手的小狗小猫;等到寻得真爱,猫猫狗狗便甩到脑后;如今小猫成了老虎,他反倒愤怒自己的养虎为患。   然而一切都晚了。   玄烨对他的冷笑不以为然,从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摸出样东西,恭恭敬敬递上:“儿子没有什么好东西好给父亲的,只得一串十八子的蜜蜡佛珠,黄澄澄的鸡油色,父亲您看着好便赏玩一下。”   “拿开!”福临猛地挥开那串佛珠。   苏茉儿慢慢走上前去,捡起那串佛珠细细端详:“明明是好东西,太上皇怎么又嫌弃?佛心不坚啊,奴才要同太后说,太上皇要去寺里头修行。”   福临想若是那不孝的小畜生敢附和,他就打断他的腿。   玄烨点点头:“如此甚好。”   福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上脑门,他想站起来给玄烨一巴掌,却轰然倒地,脑袋砸在蒲团上,白玉的观音像笑眯眯地看着他。   和尚的清规戒律是很严的,夜里想着珠儿自己撸一下都不行,其他的小沙弥们还能觑空偷懒,福临身边一大堆监视的人,睡觉也不能放松。长此以往的精神压力导致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知情人回报到宫里头后,皇太后便撤去了大部分人,福临把握住机会,跑到了乌云珠的坟上。如今那两个错乱的女人都死了,这里头就是那个真的珠儿,福临刚刚抽噎了两下,就把守陵人给抓住了。   就这么唯一一次的逃跑带来意想不到的恶果,福临染上了天花,整个发病过程有痛苦有悔恨,还有哀嚎和脓浆,最后是不可避免的死亡。   接着敖丙就在黄泉里头醒了过来。   敖丙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福临的一生尽是辜负他人,辜负了血亲、辜负了爱人甚至是辜负了他自己,比敖丙还要可悲……那么一点点。   他哗啦啦地翻阅生死簿,终于看到了董鄂氏乌云珠的前世今生,很可惜他并不认识,萍水相逢却有如斯深情,让敖丙觉得十分可惜。按照记载,这个名为蕊仙的小仙,或许是个貌可倾城的美人儿也说不定。   其实他两百年前睡过蕊仙,只他睡过的实在太多,自己已经忘了,因此转世才有此一番牵扯,阎王自然不会告诉他,只怕他还要想着鸳梦重温。   敖丙心不在焉地翻到下一页,手却一下子颤了起来。   博尔济吉特氏·孟古青的来历上,分明写着西海广顺龙王敖闰第三女敖寸心,因敖丙之祸,华岳三娘之子沉香欲破潜龙阵,抢夺东海龙族守护亿年的盘古开天辟地神斧,已与敖丙决裂归家的敖寸心听说后,立刻向广顺龙王表明自己同敖丙夫妻一体,坚决代替敖丙站位潜龙阵,使得东海潜龙阵没有因为敖丙的死亡缺失一角。   然而沉香师承降龙罗汉,他打不过其他人,偏偏就是龙族克星,敖寸心自爆龙珠企图和沉香同归于尽,敖丙的小弟敖春重伤,要不是东海小公主善财龙女搬来观音做救兵,恐怕东海龙族已经尽没。   即使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沉香依然成功夺了开天斧扬长而去。海底亿年山川将倾,敖听心将自己化为龙柱,永生永世镇在了海底。   这些事情的发生,都只在敖丙的黄泉一梦中过去了。   “寸心呢?”敖丙终于明白了为何福临那一世里自己会遇见敖寸心转世的孟古青,因为敖寸心也死了,这多少是因为他之故。而这番经历又何其相似,他们青梅竹马长大,寸心嫁他却不能忍受他的风流,终于决裂归家,他不是不爱她,而是对她的爱并不足以战胜本能,他喃喃又问了一遍:“寸心呢?她为什么没有和我一起在黄泉里醒来?”   “其实这是月老的事情。”阎王做作地叹了口气:“不过他老人家来一趟也不方便,地府阴寒恐风湿复发,我变代劳了。”   她示意敖丙伸手去背后的黄泉池子里捞一捞。   敖丙捞了两截红绳子出来,他觉得眼熟,好一会儿才想起原是结婚的时候寸心给自己缚在手腕上,情淡之后不知扔在了哪里,如今见这一股红绳拆做了两段,他不由心里暗暗心惊。   现在细细看了,他才第一次发现红线上有字,一段上写着“寸心”,一段上写着“付君”,本为“寸心付君”。   但到底被他辜负了。? ☆、大结局四 ?  敖丙捏着两截细细红绳呆若木鸡,声音在喉头滚了两滚,哪怕滚到了舌尖上,到底没有问出来。   阎王十分体贴地给他解惑:“月老看似做着这天上地下最最甜蜜的牵媒之事,其实最最无情的也是他,他有句话要我代为转告,四海八荒沧海桑田再过亿万万年,断没有红线再系的道理。”   难道自己想要斥责阎王太聪明吗?敖丙颓然低下头,高傲的自尊使得他面对旁人斩钉截铁的拒绝无法做出任何请求。若是旁的什么女人,他大可嬉皮笑脸地上前去打个哈哈,就算不成也可以就此丢在脑后。可是那是自己的妻子敖寸心,青梅竹马长大的女子,他如今一句恳求都说不出来,恰恰是因为这些话往后会关在心里亿万万年,无人可倾诉。   她不会回来了,这是她的决定。敖丙茫然四顾,而后突然明了自己现下应该做些什么。   他朝阎王拱拱手:“烦请将我送回东海。”   东海如今的惨状恐怕不下敖丙夫妻决裂之苦,阎王很怀疑敖丙是否能够承受这种双重打击,但她能做的事情有限,同龙族交情也并不深厚,此事她不宜插手过多。鬼差得了上峰嘱咐,祭出了黄泉引魂舟,顷刻便将敖丙送回了东海。   敖丙的龙珠已被夺回,他吐纳几息恢复了气力,冲着龙王敖广跪下:“儿子不孝!”   敖广经了这一番鏖战,四海之首的霸主顿时老态尽显,原本两根威风凛凛的珊瑚色龙角也耷拉了下来,颜色泛出白灰,仿佛精神气一下子被抽空了。   他扔了一个水晶球给敖丙:“老父如今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你自己看罢。你母亲带着敖春随观音大士去疗伤,敖春的伤势想必不会致命,只是可怜了你妹妹同你媳妇……”   说完,敖广禁不住便老泪纵横,因不想再次目睹那番惨烈争斗,留了敖广一个人在破烂不堪的水晶宫中。往日海底龙宫的繁盛,转眼虾兵蟹将已做鸟兽散,寂静得怕人。   经历过那番惨烈固然英勇,但要去回顾那番惨烈,则更需要极其坚强的意志力。敖丙轻轻托起那颗敖广给他的水晶球,施了咒术之后,水晶球便把他带回那时那刻的战场。   水晶宫塌了半边,潜龙阵岌岌可危,敖广领着妻子及另外四个子女,踏了一朵大浪,他心里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见岸上一个小儿踏着敖广的龙身,冷然地看着他们接近,知道碰上了硬点子。他是龙王,颇有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神通,就那么一照面的功夫,他已经看出了沉香头顶的紫微星芒。   那可是帝星。   敖广的心一沉,他有所耳闻数万年前曾经诞生过一个天生阳命的紫微星,偏偏那是个女孩。即便如此天庭也是日防夜防,还将那个女孩儿困在地府,做了阎罗,冲了她的紫微星命。而实打实的紫微星,终于还是诞生于天地之间了。   而自己全家,很可能被紫微星拿来祭旗,东海龙族不过是他往后辉煌命运中不起眼的踏脚石。   敖广同妻子对视一眼,二人心意相通,不约而同从自己的神识里分出一缕来,敖广去了紫竹林找自己的小女儿山财童女求助观音大士,龙后则飞赴西海向亲家搬救兵,若是南北龙王能助一臂之力就更好了。   沉香显然看穿了龙王夫妻的求救之举,晓得对方已经知道这是背水之战,便拍拍衣服上的沙子站起来,把软绵绵的敖丙龙身往面前一扔:“还请东海龙王行个方便,沉香欲借开天斧救母,是为孝道,还望成全。如若不借,沉香也绝不会空手而回,难免有些意气之争,到时候就不止我脚下这一条尸体了。”   这是实打实的威胁,敖广闭了闭眼,就算全家交待在这里他也不能让步,若是东海龙族贪生怕死,哪怕不死在沉香手上,天庭也会灭他全族。   “借?呵呵。当年孙大圣借定海神针一事,想必你这小娃娃是听过的,你可听说他还过?”孙悟空躺了个枪,莫名打了个喷嚏,敖广龙目一瞪,东海上空汇集了万卷云流,云流中心的漩涡里一颗闪亮的雷电球摇摇欲坠,只要沉香有异动就会势如千钧地砸下来:“这开天斧莫说劈山救母,就是斩天裂地也是使得的,老夫如何知道你是否包藏祸心要逆天而为。你若真有孝心,大可学那愚公移山,左右华岳三娘关了这许多年,也不愁再多关一刻。”   敖广这话分毫客气没有,双方都知道没有必要再交涉下去,敖听心抽出追月双股剑,悄悄儿挡在敖春前头,又叮嘱了几句阵法的要点,几人从浪头上落到海面上凸起的礁石上,对阵双方都严阵以待。只是空缺的一处尤其扎眼,沉香冷笑一声,一动手就直奔潜龙阵的缺口。   这几乎是个必败的结局,由于敖丙的缺阵,两侧的敖听心和敖春就会承受巨大的压力,加之沉香手上有捆龙索,龙族触之即缚,几乎没有还手的能力,敖听心眼睁睁看着敖春受缚之后化出原形,肚腹之处有隆起,是要被逼出龙珠的前兆,不说敖春命将不保,一旦再有龙珠离体,剩下的一半水晶宫也会整个崩塌,龙宫下就是海底亿年冰川,冰川最深处就插着盘古所留开天神斧。   敖听心没有丝毫犹豫,就要扑上去以命相护自己的弟弟,此时天上一朵云飘来护住她,原是三嫂子敖寸心来助阵。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家里已经难以支撑,寸心偏偏在这时候选择回来,敖丙从前所作所为又怎么对得起她?   见一个陌生女子前来,沉香也愣了一下。   “别发愣。”敖寸心亮出自己的精钢双钩:“就算不是为了弥补敖丙的过失,这许多年来,我也把你们视为亲生的兄弟姐妹,又怎能坐视不理。入了地府,也好多个人作伴,多份力求情你说是不是?”   这样爽利的女子嫁给那个没有心的三哥,听心也为她不值,要是真死了,听心一定捏着寸心的鼻子灌一整碗孟婆汤,让她彻底忘了敖丙这个人的存在。   二人相视一笑,很有视死如归之感。   最终敖寸心自爆龙珠伤了沉香,迫他吐出了敖丙龙珠,然东海已无法力挽狂澜,水晶宫化为废墟,沉香将自己化作一道金芒,直射入金刚石一般澄澈坚硬的亿年冰川,激起一股冰尘齑粉,敖广冲天怒吼一声已然来不及阻止,开天斧仿佛一直在等待出世之日,沉香的手方才接触到,它就迫不及待脱开束缚,整个冰川骤然崩塌开来。   “不好!”敖听心尚未从寸心死去的悲伤中回复过来,地底下的震动已经让她无法站稳,海底巨变会激起海啸,届时巨浪高达十几尺,足以淹死陆上几十万人,算来算去依然还是东海龙族的失职,她没有犹豫扑到敖广脚下:“父亲请恕女儿不孝,无法再长伴膝下。”   敖听心化出自己银白色龙身,只听一声尖啸龙吟,一根龙柱牢牢钉在了崩裂的冰川之上,止住了倾覆的颓势,只剩下一片破败的残景。   观音大士连同善财童女赶到恰好见到这幕,童女立刻呼喊“姐姐”欲扑上前去,被敖广牢牢按在了原地,为了几十万无辜性命,势必要有人做出这样的选择,饶是大慈大悲观世音也无解。佛祖尚且以身饲虎求得大道,敖听心能够舍身取义,不但是大功业,也保住了东海龙族免受天庭责难。   “既能开天辟地,自然能毁天灭地。”观音拿净瓶口对准沉香:“你若一心只想救母,贫僧自可放你走;你若克制不住心中恶念,只会闯下滔天大祸,就算枉做杀孽,贫僧事后愿脱下宝冠璎珞为你超度。”   他来抢东西是他的不对,但为什么人人都觉得他会做坏事?   沉香也受了重伤,开天斧在手让他整个人恨不得肋生双翼飞起来,他抹了抹嘴边血迹:“我只想救出我的母亲,就算伤及无辜也在所不惜,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好!”观音收势合掌,柳枝滴下一颗露珠来:“你去吧!”   敖广纵有不平也不好再说什么,沉香这样的紫微命,菩萨这般处理必有天道注定的深意,好在观音给了他交代:“贫僧会上告天庭,务求东海龙族不受降罪,至于紫微星君最后如何选择,且不是我等能够揣测的事情。”   只希望紫微星君别一心想做紫微帝君才好,否则多少龙头也不够玉帝砍的,敖广觉得头上悬了把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   敖丙看完始末,经历了目睹妻子弟妹非死即伤的撕心裂肺,最后只好嘲讽一笑。他丧在紫微星君手上,就算被抽筋扒皮抢龙珠也无处伸冤,只因命没有人家好,后台也没有人家大,纵使他是呼风唤雨的龙太子,势力范围就在东海这块旮旯里。   天庭给东海定了个不轻不重的失职之罪,要受九道天雷惩罚,敖丙不声不响自己去了,父母年迈,唯一的弟弟敖春还重伤未愈,妹妹和媳妇都死了,他也就剩下这点用处。   敖丙像条死鱼一样被按着刮了背上的龙鳞,南天门守将用万斤的锁链将他绑在行刑柱上,时辰到来,天雷劈在身上毫厘不差,九道天雷不紧不慢,每次敖丙刚刚缓过来,就又要魂飞魄散疼死过去。既不会真的把他打死了,也不会让他有喘息的机会。   事毕他被扔下台阶,一个姿容俏丽的仙女飘然而来带着王母的懿旨,冲着一众人甜笑:“娘娘吩咐小仙一定要拿一样东西回去覆命。”   一边笑着一边迅疾出手,如闪电般触到半死的敖丙身上,将他身上的那片最要紧的逆鳞揭了下来。敖丙疼得没有力气叫喊,喷出一大口鲜血,溅湿了南天门的汉白玉阶。   见王母下手如此狠毒,周围行刑的人也莫不噤若寒蝉。敖丙到底保下一条命来,但他被揭去逆鳞,活下去的每一天都会背负剧痛,最后不是被逼疯就是忍受不了日复一日的痛苦自杀。   敖丙原来打算做的事情,如今更有理由这么做了。   敖听心化身的龙柱静静矗立在水晶宫的地下,守护着几乎倾覆的冰川,敖丙活着没了趣味,如今疼得连活下去都很难办到,不如拿自己替了妹妹。   他慢慢走到龙柱最底下,意外见到一个人,听心活着的时候这个人百般木讷几乎气煞众人,如今他脸上的温柔追忆、手指轻轻抚着龙柱上的花纹的温柔,让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敖丙推己及人想到自己失去的已不可追,不由升起同病相怜之感。   他嘴上依然没好气道:“魔睺罗伽,你来这里干嘛?!”   大蟒神早知道敖丙要来,听心对他意义重大,敖丙对他来说却没有丝毫意义,他念了句“阿弥陀佛”,一点没有可惜或者不忍:“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 ☆、大结局五 ?  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若天神若人,紧那罗无能及者。迦陵频伽,此云美音鸟,或云妙音鸟,此鸟本出雪山,在壳中即能鸣,其音和雅,听者无厌。   龙三觉得自己恍惚睡在一片云上,耳边动听之声极为醉人,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探出手去摸,摸到一颗圆滚滚、热乎乎的蛋来,蛋里传来清脆歌声。龙三在梦里“咯咯”笑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把那会唱歌的蛋抱在怀里,脸上带着甜笑又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在旁人眼里,她现在就是一根指头那么粗的蛇一样的小龙,枕着一颗胖乎乎的蛋在睡觉。那蛋也是有趣,像个不倒翁似的左摇右摆,见吵不醒龙三,歌声渐渐绵软下去,变作摇篮曲一般,让人心都听化了。   “所以你把我的蛋拿走,就是为了泡妞?”一身白衣的美貌妇人不屑地问杵在一边的魔睺罗伽,瞧他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眼神却瞬也不瞬地盯着结界里的一龙一蛋,心里暗骂一句“呆头鹅”,这二人早年的婚约闹得满城风雨,神鸟界自然也不会错过八卦,那妇人便道:“也不能让你白拿我的蛋嘛!”   魔睺罗伽不解泡妞是神马意思,但他观下界凡人谈恋爱,总是送个大抱熊或者八音盒之类,这个会唱歌的鸟蛋岂不是两全其美吗?至于报酬之类,堂堂大蟒神必不会赖账的,他爽快道:“你说。”   说起来,九凤和妙音都是鸟,有点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但凡女人嘛,年轻时候比美貌,结婚以后比老公,最后比孩子,妙音鸟除了容貌一项,老公和孩子完胜九凤。就算是容貌,妙音也是清丽一挂的,何况容颜终会有老去的一天,她一嗓子妙音却是可依仗一生的法宝。虽则嫁了个普普通通的同族,然而妙音鸟里万中无一的迦陵频伽,却投生在她的肚子里。   反观九凤嫁了个蜈蚣精,被其抛弃不说,儿子九头虫还死在孙悟空手上,同九凤比了一辈子的妙音做梦都要笑醒。   妙音笑起来,声音清脆仿佛溪水淙淙,冷淡如魔睺罗伽都无法对其生出恶感来,妙音晓得自己长处所在,拿声音铺垫了一把,见魔睺罗伽神色放缓,这才得寸进尺道:“不然等迦陵频伽破壳,你就收其做了徒弟罢!”   魔睺罗伽也不是非拒绝不可,只微微皱起眉:“我是地龙之身悟道,迦陵频伽是神鸟,并不属同类……”   “啊呀呀,什么不是同类嘛,”妙音老早想好一肚子借口了:“大家都是蛋生的嘛,一家人一家人。”   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魔睺罗伽竟无言以对,又想到自己的打算,人说师徒之情如父如子,见龙三牢牢团着那只蛋,心里瞬间软和下来,同意了妙音的请求。   妙音欢天喜地去了,心里感概纵是大蟒神终究也有逃不开的心中牵念,但这样多了些人情味,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往后大蟒神和龙三公主有了孩子,同自己的孩子情似同胞,好处真是一言难尽。   敖听心这一睡,足足睡了千八百年,本只有手指头粗细,后头终于恢复成脚脖子大小的尺寸,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自然而然地化出人形来,但她此刻全靠魔睺罗伽创造的结界生存,并不是长久之计,这化形也就只化了一半,人身龙尾的,她环住自己不着寸缕的上身,盯着团起来的龙尾巴尖发呆。   那只蛋沉默地滚到了一边,歌声渐渐有些哀伤。   “你醒了?”魔睺罗伽沉默地看护着敖听心许久,她一有动静他就知道了。   “我怎么在这里……”敖听心是何等聪明的女孩,立刻就想通了。想必是三哥替了自己,只有魔睺罗伽有这个能力帮他把自己替了出来,而自己的龙珠整颗都破碎掉了,如今她还能人不人龙不龙地活下来,魔睺罗伽功不可没,父亲母亲自然也是默认的。   不是说好从此两不相欠形同陌路吗?   到底是自己三哥,敖听心心疼他一无所有,最后把自己替出来亿万万年去做那根龙柱。又羞愧于自己的惨状,把自己越团越小,只觉得在魔睺罗伽面前这副样子实在丢脸。而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竟还在意他的看法、他的感受,越发觉得自己无可救药。   魔睺罗伽哪里知道敖听心那么复杂的心理活动,想了半天只好安慰一句:“敖丙他并无不愿,以我之能看到亿万年后,敖寸心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他替你做龙柱,也是求仁得仁,东海龙族的大义,观音大士也铭感在心,才同意我做了这些事情。”   想给敖听心抹抹眼泪,偏偏他的手都不知道放哪里。   那个蛋无语地看着别扭的二人,心想打自己出生,三五不时就会听着全天界最八卦的族群神鸟族叽叽喳喳天庭的八卦,而龙三公主和魔睺罗伽的纠葛,绝对排得上历年的TOP10榜单。如今自己经过万年就要破壳了,这两人竟还连好好的话都说不上,真是急死蛋了。   一急,蛋壳上就裂了一条缝。   魔睺罗伽一心要帮敖听心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永远待在隔离外界的结界里不是办法,以龙三公主的性子也是待不住的:“你先别哭,做正事要紧,这么久我等你醒来,就是为了给你一颗新的龙珠。”   自己长那么大,还没听说过龙珠在经历碎裂后可以失而复得的,敖听心都震惊地忘记哭了。   “只要你怀上身孕,孩子体内的龙珠就足以支撑母体,孕育过程最长可达千年,这段时间你就可以离开结界,想去哪里去哪里。”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直接跳开了拉拉小手、亲亲小嘴的过程,脑子里只有“救人要紧”:“至于千年之后会怎么样,总会有别的办法。”   或者再生第二个孩子?   敖听心涨红了脸尖叫:“那也不用你来!我可以换个人!”   魔睺罗伽本能感到不悦,不容拒绝道:“要以未成形的龙珠支撑母子二人,做父亲的必须十分强力,眼下我是独一无二的人选。”   大蟒神你脸呢?要脸吗?迦陵频伽觉得自己不止蛋疼,蛋都要碎了。   当日妙音离去的时候,魔睺罗伽突然问道:“这蛋里的迦陵频伽是男是女?”   妙音虽不解还是回答:“是个男孩。”   声音如斯甜美竟然是个男的,魔睺罗伽是不开心的。然而迦陵频伽的歌声可以安慰沉睡的龙三,他又答允收这神鸟为徒,若他和龙三有了孩子,迦陵频伽更可以是孩子青梅竹马的玩伴。而且迦陵频伽还有一个作用,假使龙三醒来拒绝他的提议,可以帮着他说服龙三。   至于说服的方法……   蛋突然感觉到了大蟒神饱含深意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魔睺罗伽原身是地龙,最喜欢吃蛋的。   他连忙从曲目里又找了一首求爱的歌来唱。   由迦陵频伽演绎的情歌效果非同小可,因此万中选一的最优秀的妙音鸟通常会随侍玉帝,娱乐日常之余,但凡主上看上了某位姿容出众的仙女儿,且仙女儿如果不很愿意,这时候妙音鸟就会充当帮凶。   龙三直觉不对,这蛋里的歌声陪伴了她这么久,对她的影响几乎深入骨髓。此刻迦陵频伽的歌声仿佛带着羽毛拂过,拂过她发梢末端、指尖末端、脖子耳后、胸口龙尾,唱得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别说她原本就无力逃出结界,如今看着面前的大蟒神解了袈裟,腰以下化出粗黑的蛇尾来,她惊惧之下却也无法避开分毫。   眼睁睁的,那粗壮有力的紫黑色蛇尾就缠住了龙三才化形的银白色的龙尾,龙尾纤细荏弱,被团团卷住如扭麻花一样没法和蛇尾分开。就算是龙三身体无碍,单以修为来说,她也是无论如何挣不开的,且情到深处,嘴上说着要了断,心里却是不舍。   所以只好说一刀两断,避而不见,其实是怕见到了就没法控制自己。   然而龙柱易人,又布了这个结界养活她,即便是魔睺罗伽也要费上许多气力,敖听心有一丝丝感动,可还是不甘心。   她哭着抗拒,上身拼命往外挪动:“别碰我,你和万圣龙女……你和她……”   这点挣扎根本不堪一击,魔睺罗伽轻易地把她卷了回来,二人扭做一团,迦陵频伽在蛋壳里偷看,又怕大蟒神吞了自己,只好一边唱歌一边躲在一颗石头后面。大蟒神虽然一直不说话,可是动作可温柔了,那看着吓人的巨大蛇尾把敖听心托了起来,并不急于行事,只是一个劲地安抚讨好。   良久他亲在敖听心脸上:“万圣龙女迷惑了我的眼睛,却迷惑不了我的心志,我多年修行也不是假的,当年我俩在凡间,就连你也没有成功,莫非你以为自己不及她。”   敖听心才不服气:“我明明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成功了,虽然我没有得益,法海还是丢了阳气的。”   “你若是现在想要,要多少都是使得的。”魔睺罗伽松了口气,总算是不哭了,于是又回答了她最初的问题:“万圣龙女连我的袈裟都没有碰到过,当时我以为我是喜欢她,但她根本近不了我的身,我始终在抗拒她。心中无人我都未必会就范,何况心里早有人。”   终于听到解释,纵然晚了很久很久,敖听心豁然开朗,尾巴竟然随着歌声抖动了起来。   这是允许的信号,何况魔睺罗伽把自己同她紧紧缠在一起,感受得更加明显,若他扪心自问,他并不敢说这么做就全是为了拯救敖听心被摧折的命运。如果没有东海这件事,纵使他跟敖听心还要再花上亿万万年,他终也要和她一起,这就是他和敖丙最不同之处。   敖听心发出一声清甜而绵长的吟哦,迦陵频伽听得牙酸,又有所醒悟。妙音鸟一族未破壳,没有经历过人世情感,歌声虽匠心独具但也是匠气十足,技巧有余而感情贫乏。真正美妙的歌声讲究一个浑然天成、水到渠成,他的情歌虽然令人动情,然想必敖听心那声吟哦才最令魔睺罗伽心动,世间再没有别他比得上。   想通此节,迦陵频伽破壳而生。   然而作为八部天龙之一大蟒神的首徒,一出壳就碰上师父师娘耍流氓要怎么办才好呢?   神鸟也会长针眼的啦。   沉香夺了开天斧,一日乘风疾行三千余里,他心里渴望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但除了那分渴望悸动,心里却没有丝毫的高兴。东海龙族不无辜吗?当然无辜,然而紫微星君也有天性,想要见到自己的生身母亲一面。   只要见上一面,要他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行。   二郎真君怎会眼睁睁任他不知天高地厚劈开华山,三山五岳乃是天柱,断了一根那还了得。于公于私,这事儿都得由他兜着。   他细细打量沉香,发现他眉目间同三圣母相像之处并不多,人说外甥肖舅,就算面貌仿佛他也不会手下留情,不要说沉香长得像那个人渣多些。蜈蚣精骗了这么多女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当年大白金星醉酒误事,而蜈蚣精得了九凤青睐跻身仙班,近水楼台得到了预言。太白金星这个大嘴巴在瑶池宴上喝多了,告诉蜈蚣精他身系天命,这天下会有个出身不寻常的女人为他生下紫微帝君的孩子来。   如果孩子是紫微帝君,自己岂不是太上皇?野心勃勃如蜈蚣精,哪里能够忍受这样的诱惑。在这样的预言面前,尊贵如九凤都不够看,蜈蚣精便毅然抛弃九凤,去寻找可以为他生下天命之子的女人。   数千年,他得到了一个紫微命的孩子,却是个女孩子。就是这样,天庭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把那个孩子弄到了手。   又再几千年,终于被他生下了沉香,而上当受骗的女人,偏偏是他二郎真君的亲妹子,二郎神恨不得掐死华岳三娘这个蠢女人。   连带弄死沉香,再连根拔除蜈蚣精砍成千八百段。   他心里恨意滚滚,对着越走越近的沉香扯开一个阴险的笑容,手里已经捏住了方天画戟:“哟!是大外甥啊!叫声舅舅听听!”   ? ☆、大结局六 ?  沉香此前从未见过二郎神,然而脸色好歹是看得懂的,即便面前的武士真是他的血脉亲人,恐怕也是来者不善的。   生来就未见过父母,全凭想要见三圣母一面的信念走到今天这步,甚至不惜连累无辜,到头来你发现挡在面前的敌人亦是自己的亲人,沉香心里莫名苦涩,苦涩过后又前所未有地冷硬起来。   二郎神同人对阵经验良多,哪里看不出沉香脸上变化,晓得甥舅之间难免恶战。方天画戟乃是四海八荒排得上号的顶尖神兵,然而二郎神也不敢就昧着良心说自己能承受得住开天斧三击。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二郎神今天并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若伤于开天斧之下,他自躲去清静之地恢复个千八百年;若不幸丧命,只要元神不灭,万儿八千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心中唯一舍不得的,竟是那只小妖精。   只怕自己伤了死了,小妖精还要额手称庆。   二郎神手里紧了紧方天画戟,生死交关之际忙忙排开杂念,牢牢占住了通向华山腹地的唯一必经之路:“华岳三娘私通凡人,镇于华山下受罚,上秉玉帝下告凡间,乃是罪有应得。犯错不罚如何震慑天下,沉香,你若等得,总有母子相见的一天;若是……”   沉香干脆地打断了二郎神的话:“等不得。”   “好你个小畜生。”二郎神冷笑:“且试试舅舅的手段!”   竟就直接使出了杀招,方天画戟破空而出,把华山之上厚厚的云雾撕出一条敞亮的口子,太阳从山顶乍现,一下模糊了沉香视线。他失了先机,只好本能地提起手将神斧护在胸前,神兵交接之时的巨大冲击崩裂了二人脚下山石。烟尘散去之后,二郎神站在原地面色冷凝,而沉香则后退一大步,拿手揩了揩嘴角血迹。   二郎神先发制人占了这么大便宜,只让沉香后退了一步,二人实力高下立现,二郎神战前预感不幸成真,拿方天画戟对抗开天神斧,果然还是勉强。   对方也显然意识到这点,沉香抱着斧子朝二郎神拱拱手:“外甥这便来好好地领教一下家法。”   这是个要认真动手的意思。   二郎神心跳快了几拍,沉默地运起罡气护体,明知道根本没用,就算拼着万分之一的可能,保住自己不至于形神俱灭也好。开天斧似乎感受到沉香决心,从锋刃处绽出红光来,当年盘古便是拿它劈开一片混沌,绝非二郎神这样的血肉之躯可以抵挡。   “让开。”沉香似乎也意识到了悬殊的实力对比,他开始紧张,面前这人毕竟同他有血缘。   二郎神竟还冷笑出来:“小畜生果真手软了?”   明知对方是在激怒自己,沉香仍不可避免地愤怒了,二郎神一口一个小畜生,忘了自己身上同他也有一样的血吗?他怒吼一声,拼尽全力掷出了神斧。   二郎神也拼尽全力去接了,结果却是整个人被砸进华山崖壁的石坑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沉香皱着眉往坑里看,发现二郎神挣扎着靠在坑底的石壁上,怎样也没有倒下。方天画戟折成了几段儿落在地上,那一身让天上仙女津津乐道的银甲也已经残破,褴褛地挂在二郎神身上,且不说他身上挂的彩,二郎神那惯常紧闭的天眼也被震出了血。   显见的伤得不轻。   沉香不想赶尽杀绝,便扔下他不理,就要踏入上山的路,好劈开华山主峰救母,不想二郎神还能拖着条断腿挡住他的去路,脸上还是那种阴险至极的微笑,仿佛伤口并不疼痛:“小畜生,要上山可以,先杀了我。”   哮天犬闻风前来护主,挡在二郎神面前寸步不离。此刻沉香只要抬手,二郎神必定连狗带人都要重新去投胎。华岳三娘在阴暗的山洞里感到一阵心悸,她上一回有这种感觉还是沉香出生的时候,母亲的天性使她确定自己的儿子一定是来了。   她扑到唯一的石缝上,凄厉地喊了一声:“沉香!”   先时沉香对二郎神痛下杀手还要些犹豫,如今他清清楚楚听到来自生身母亲的呼唤,再也等不得了,他要铲除一切阻挡,哪怕那人是母亲的亲兄,自己的亲舅!然而试问有几个兄长会把同胞妹妹凌虐于山下,又同外甥兵戎相向。   二郎神根本不是个好东西。   沉香终于提气,举起斧头劈过去,他抱着莫大的勇气和决心,不说二郎神和哮天犬,这一击就连华山就要山崩地陷,二郎神闭上了双眼,而天眼更是从头到尾没有睁开过,只汩汩地流着触目惊心的血痕。   “住手!”一道金光袭来,沉香被刺得闭上眼睛,开天斧砸在一面青铜盾牌上,被迫飞回沉香手上,沉香这才看清面前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似乎比他年长数岁,女装分毫不碍她的英气勃发,她拿着那面泛金的青铜盾牌,皱着眉斥责沉香:“刑天盾在此,开天斧不得造次,东海龙族已遭你连累领了天罚,你还要伤二郎真君性命?!”   这是沉香内心最阴郁之处,冷不防被揭破,顿时有些无措。   那女孩却不耐烦理他,回身把二郎神抱在怀里,把太上老君私下偷偷塞的丹药一股脑儿全喂进二郎神的嘴里,当初她被禁于地府,老头儿可舍不得她,把看家的宝贝都送给她了。二郎神一气吃那么多大补的丹药,感觉丹田一把火烧得正旺,眼见着要补大发了。   连忙捂住下腹,避开了头:“不能吃了,再吃要出丑了。”   阎王被他一吓,脸一红猛地放开了他,二郎神的头被砸在石块上,砸得眼冒金星,阎王不甘心同他道歉又有些下不了台,只好埋怨他:“甥舅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偏要一口一个‘小畜生’,打量你外甥还不够生气?你这张嘴,怕是存心找死。”   这人出了名的小心眼,嘴上没好话,没想到生死关头都秉性不改,把阎王又气又急。   二郎神扶着后脑勺:“我向来如此,你头天知道?”   阎王也来了气,看了一眼沉香,解了他的疑惑:“我同沉香共父,敢情也要叫您一声舅舅,再选个黄道吉日给您磕头端茶,认了华岳三娘做便宜娘,到时候舅舅爱怎样怎样,小辈可不敢管长辈的事情。”   这可把二郎神急得跳起来:“谁他娘要你这个外甥女儿?!”   阎王不理他,回头问沉香:“你都听懂了罢?”   “你是我阿姐?”沉香知道自己母族的情况,却是不知道父亲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会有同父的姐姐,再看她同二郎神之间的眉眼官司,似乎与自己并不同母,这情况复杂超乎沉香想象之外:“我爹呢?”   “爹?”阎王摸摸下巴:“他恐怕成天在找能让他做太上皇的女人生孩子,而像我们这样的同父的孩子,恐怕有上百个。沉香,你不必觉得孤单,因为我们都一样,当然也不用希冀那个父亲。若没有紫微星君的命,我们都是路边的野草。”   阎王说话的表情,让二郎神有一种想把她抱在怀里的冲动,然而他腿断了,只好作罢。何况他要是当着旁人的面搂人,阎王显见就会炸毛。   他还未动,一条大蜈蚣却游过他脚边,放出一股血红色的毒气来,要不是刚刚吃了一把大补丹,虚弱的二郎神就要被毒死了。毒烟消散后,正中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穿着雨过天青色的书生袍,肤色雪白、眉眼雅致,因五官没有特别出彩之处,就连阎王都不敢轻易确认他是蜈蚣精。   不想那男子突然冲着众人一笑,这一笑仿佛空山新雨而又雨后初霁,有一种变幻到极致的美感,平平的五官顿时流光婉转、皎若天人。阎王屏住了呼吸,这哪里是什么蜈蚣精,简直是一只快得道升仙的男狐狸精啊,莫说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儿的生母,就算是此刻还被关押的华岳三娘,见到这粲然一笑,恐怕也要把自己先前所吃的苦抛在脑后。   有这样的本钱,难怪会一听到那个预言就坐不住了,找女人生孩子就可以做太上皇这等好事,简直就是为蜈蚣精这样的靠脸吃饭的妖精专门打造的。   作为生父,他轻蔑地看着阎王像在看草芥:“不过是个赔钱货。”而后笑意满盈地又冲沉香招手:“一样是紫微星命,自然是男孩金贵。来!到爹身边来,玉帝老儿霸着那位子太久,是该换人做了。爹爹手把手带你,你我父子俩坐拥江山,做四海八荒第一的得意人。”   阎王对“赔钱货”并没什么反应,拿手指尖慢慢抚摸着刑天盾光滑的表面,刑天盾是巨人与黄帝对战的法器,依然远不及开天斧,要是沉香铁了心拿开天斧作恶,开天斧选了紫微星做主人,此番大战怕是不能善了。   怕是预言成真也不一定。   她伸手拽起二郎神:“大不了一起死。”   虽然天庭对她并不非常友善,然而那是她被养大的地方,哪怕是为了太上老君那一把丹药,她也要护着那个老头子,甚至于那个刻薄的王母,也毕竟找了麒麟奶把她养大。   二郎神冲她阴测测一笑:“这情话我喜欢听。”   沉香沉默地跟着蜈蚣精上了南天门,蜈蚣精满脑子都充斥着沉香所向无敌、父子二人登上凌霄殿那个宝座的情景,这沉香还是个愣小子,妥妥就是他手里的傀儡。他甚至开始细细数起至今还没有搞到手的美貌仙女,以及被抛弃的生子了的女人们,究竟哪几个值得他接来继续宠幸。   那种急色一下子抹杀了他出色的形貌带来的虚假的光风霁月。   沉香一阵厌恶,低声问道:“我娘呢?”   “理她作甚?”蜈蚣精简直得意忘形:“嘿嘿嘿,待我坐了太上皇,只当华山是个别宫,百八十年的也可以宠幸一下华岳三娘。若是接来,只怕天上挤得没地方住。”   沉香捏着斧子的手青筋都冒了出来,然他隐忍不发。   消失了几千年的蜈蚣精,靠着自己一条光棍,竟就完成了谋逆大业,从头到尾只是出了个杰宝而已,古今中外造反如此轻松的,唯他一个。   天兵天将看到沉香手里的开天斧,四下里莫不忌惮,根本无人敢于上前阻拦,就连凌霄殿万年列位末席的孙悟空,看到沉香手上的家伙时候都怔楞了下,而后一脸肉疼地看着自己的金箍棒。   竟然比不上啊比不上,要是对上,俺老孙可舍不得这根傍身至今的棒子啊。二郎神那是多傻,竟然毁了方天画戟?!   蜈蚣精见一路畅通无阻,更是张狂得没边儿,指着宝座上的玉帝:“下来下来!识相地赶紧禅位,太上皇我还可以赏你个真君做做,嘿嘿嘿!”   玉帝一脸铁青,然而莫可奈何,天命的紫微星君,连开天斧都到手了,必定就是紫微帝君了。要是硬拼,连武力值排行天界前三的二郎神都无还手之力,还能指望谁来保护自己。   就算是玉帝,也并不会执意违逆天命,何况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还可以上西天找佛祖庇护。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舍不得这坐了万年的宝座。   倒是那最开始闯祸的太白金星,见到沉香还当自己老眼昏花了,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指着沉香道:“他……他……明明……”   沉香觉得自己积蓄的感情就像是一个鼓胀的气球,只需要再稍稍吹口气,就会有爆炸般的快活。而这快活就维系在蜈蚣精身上,他半点不关心自己的母亲,说那个刚刚见面的姐姐是个赔钱货,他还有许多的女人和孩子,就像路边的野草一样都被他忘记了。   除了生辰时刻有紫微的印记,他也根本没有正眼看过沉香。   沉香笑起来,大大方方地禀告玉帝:“见过君上,小人名叫沉香,生母华岳三娘,生父便是眼前这位蜈蚣精。”面对玉帝的讶异,他顿了顿终于酣畅淋漓道:“小人从小浪迹江湖,行止多有乖张,还请勿怪。如今寻得双亲,也不必再遮遮掩掩,还请君上为我恢复正身。”   他冲着蜈蚣精道:“女儿见过父亲。”   ? ☆、番外 云翔(上) ?  孙悟空腋下夹着两颗大蟠桃从园子里溜出来的时候,遇到了一只懒洋洋的在假山石上晒太阳的猫儿。   猫儿全身黑漆漆的,毛发却油亮顺长,一双眼睛阴测测,额前一道醒目金斑,原来是只玳瑁,孙悟空挠挠头发觉得这猫长相莫名眼熟,然而绞尽脑汁他也没想起自己认识过哪个猫妖。   于是孙悟空反而警醒起来,想起西天取经的路上,几次三番打着的妖怪都是天上这些真君老君的宠物下去玩闹,他辛辛苦苦打了个把妖精,最后菩萨来打声招呼就给领回去了。后头取经回来做了斗战胜佛这许多年,位列凌霄殿仙班多少也长了些圆滑,虽则偶尔手痒偷几个桃子,孙悟空却晓得这天庭里再不起眼的物事,说不定背后都有大靠山。   若是这玳瑁猫儿是哪个菩萨的仙宠,把今日的事情捅漏出去,自己偷蟠桃的事情少不得要被人笑话,说不定还被同僚在殿上挤兑。   他便嘻嘻笑着挤上去,挤眉弄眼拿着个硕大的蟠桃逗猫:“来一个呗!”   猫儿嫌弃地看着他那个从咯吱窝里掏出的桃子,仿佛闻到了腋臭猴骚,冷冷地“喵”了一声,跳下假山石扬着尾巴一路小碎步跑了。   孙悟空也没去追,很不爽地“切”了声。   玳瑁一路跑到南天门,哮天犬“呼哧呼哧”拖着涎水追上来,南天门的守将闲着无聊还当可以看一场猫狗大战,要知道有二郎真君这样一个锱铢必较的主子,哮天犬自然是天庭有名的恶犬。就是遇着七仙女,也曾追着咬过。未想哮天犬一脸谄媚地凑上前去想给玳瑁猫儿舔舔背上的毛,猫儿照旧一脸嫌弃看着哮天犬一嘴的哈喇子,那鄙夷的眼神人人都看分明了,哮天犬的心灵受到莫大的伤害,夹着尾巴躲得远远。   猫儿“喵”一声,纵身一跳扬长而去。   罗帐里阎王一身轻便衣裙睡得正香,她素来阴森刻板,鲜有在外人面前放松的时刻。阎罗殿里官服是正红避煞气之用,平日虽衬得她眉目浓艳,亦有刚烈不可亲近之感。此时她正在寝房里小憩,身上只有一袭细葛的宽松睡衣,纱料的撒脚裤宽敞舒服,不自觉就眯起眼睛打盹。   玳瑁轻而易举入了阎王的寝房,蹑手蹑脚地并没有惊醒床榻上的人,“蹭”地一下轻巧跳上床榻,小小的头拱了拱阎王的下巴,见对方毫无反应,晶灿灿的眸子骨碌碌一转,纤小灵活的身体趁着撒脚裤大敞的口儿钻了进去。阎王睡梦里毫不设防,况且猫儿是讨她欢心来的,因此只觉得入骨的酥麻和细痒像波浪一般不停地打在身上,手指不自觉紧紧捏着薄被,脸上红晕乍现,良久“啊”了一声陡然惊醒。   她面红耳赤地把手伸进裤子里,抓出了那个罪魁祸首。   偏生罪魁祸首一双绿色大眼无辜地看着她,然后把个猫头拱到她胸前,大喇喇地继续享受着软玉温香。   阎王怒极,揪着猫脖子把它拎起来,吼道:“杨戬,你装什么装?!”   “你知道了?”既然被识破了,杨戬也不含糊,立马恢复了真身,这下阎王哪里还抓得住这昂藏男儿,不但没了反抗能力,还被人撕了葛布裤子入港。杨戬先前作弄得好,轻轻松松便驰骋起来,整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是花丛老手也要拍案叫绝。   阎王还想再挣扎,被杨戬一只手便制住了双手压在头顶,大势已去之后,渐渐无力自保,只好似一叶小舟被拱上浪尖儿,随波逐流。   颠着颠着,船整个儿翻了。   事毕杨戬瞥到阎王睡前在翻阅的《南山经》,对于阎王怎么猜出自己真身的心里顿时有了底。   《南山经》上记载有亶爰之山 ,多水无草木,其间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意思是说这山上水流众多,但不生长草木,不可攀登。山上有种奇特的野兽,形体像野猫,头生长发,名叫类。这种野兽,一身具有雄、雌两体,人们若吃了这种野兽的血肉,就不会产生妒忌之心。   蜈蚣精其实本来已经成功了,然而他并不知道二郎真君和华岳三娘这对兄妹真身乃是狸族,而沉香更是万里无一的类狸。说他是男人没错,是他是女人也对。所以说观音大士惯能参透人心,沉香终归是个好孩子,在大义抉择的关头,他选择了做女人。   想起沉香气死爹的行为,杨戬简直要畅快地大笑三声。蜈蚣精最后被天雷劈得元神俱灭,残体被投入下界世世轮回都是兔儿爷,谁让他凭个杰宝就异想天开染指凌霄宝座,顺带还侮辱了那么多女人呢?   如今天庭风平浪静,各路神仙各归各位,除了几个看不开的女人还在为蜈蚣精默默垂泪(其中包括华岳三娘),再没有什么心塞事情,他二郎真君自然有空日日来找自己家里这个小妖精的麻烦。   此时阎王浑身大汗淋漓,懒洋洋地把被子扯到腰上,对杨戬持续不停的动手动脚早已懒得理会,杨戬平日束在银冠里的长发披散下来,在他遒劲的身躯上弯弯绕绕,也不拿衣服被子遮掩遮掩,就为了刻意地卖弄他的腱子肉,兼且有一搭没一搭地引阎王和自己说话:“沉香去哪儿了?”   “历练去了。”想到沉香来敲自己这个姐姐的门,原来是想轮回投胎玩,阎王无可无不可,但要一个理由。   沉香说什么来着,她说她想感受一下父爱。每天被玉帝特批可以和三娘子见面半个时辰,使得沉香越来越渴望体验各式各样的感情。   阎王“啧”地翻了个白眼,二郎神只当她对自己的表现不满,又狠狠地如此这般狂妄一场。   此时此刻人间界。   桐城里最热闹的去处就是镇上的待月楼,老板娘金银花半老徐娘左右逢源,幕后郑老板财大气粗一言九鼎,本就是镇上最挣钱的营生,天天高朋满座。如今待月楼又来了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一首《对花》唱得口齿伶俐、娇俏活泼,不管是真听曲的也好,贪花爱色的也罢,都乐意花几个钱去捧这对姐妹的场子。   金银花看着姐妹俩水嫩水嫩的年轻脸蛋,心里着实有些酸涩,转而想起白花花的大洋,就把那些小心思抛到脑后。这对在自己手下讨生活的姐妹,大的萧雨凤看着柔弱似水,骨子里再固执不过;而妹妹萧雨鹃是个性烈如火的,冲动有余,脑子偏不是特别好用。   郑老板日日在二楼听曲儿已经不是秘密,金银花同他认识这许多年,晓得他好呛口小辣椒的滋味,雨鹃恰恰很符合要求。这女孩也不敢直白拒绝,倒懂得吊着郑老板拿他当枪使,聪明不聪明两说,胆子很有几分,难怪郑老板待她格外不同。金银花心里微酸,转而想到自己稳坐待月楼管事的位子,便把那不合时宜的酸涩压下去,心境平和地看着眼前歌舞升平。   到底是历练过的女人,她又怎么会下三滥地去为难一个小姑娘,只是苦等郑老板的这些年华,恐怕最终要虚度了。   此时那个放火烧了寄傲山庄、害得姐妹俩沦落卖唱的展云翔展二少正沉迷在赌坊里,不用说这赌坊幕后就是郑老板主持。因着要给心上人雨鹃出气,郑老板就把展云翔勾在赌场里,好让他败光展家的产业,失去和自己对抗的资本,到时候还不是随雨鹃怎么出气嘛!   偏偏展云翔对自己那个得了亲爹偏心的哥哥展云飞嫉妒成狂,家里妻子纪天虹从小就暗恋展家长子,自从展云飞回家来,纪天虹整个人儿魂都飘走了。展云翔谈不上多爱纪天虹,但青梅竹马这许多年感情也颇深,自己是庶子天生矮了展云飞一截就不说了,父亲也偏帮大哥,老婆心里红杏出墙,展云翔的自尊简直碎成渣渣。   展云翔日也闹夜也闹,外头闹家里闹,把怀孕的纪天虹闹流产了,萧家几个姐弟也受了他折磨,直到纪天虹失了孩子发疯意外死去,他才如遭雷击,这一击把他劈得再也振作不起来,才堕落进了赌坊。   殊不知,却是因果轮回,是郑老板帮着萧雨鹃设下的套儿。   很快展云翔身上就没钱了,能借的早已借了个遍,上次典当了几处地契之后,家里纪总管就看紧了门户,展云翔不好得手,这会儿还不出钱,正被赌坊里的打手揍倒在地。   眼见着被打得哭爹喊娘,突然听到一声娇叱:“住手!”   打手们一看到进门的人都愣住了,一个总管样的人擦着额角的冷汗迎上前去:“大小姐,您怎么好来这样腌臜的地界?小人赶紧叫车把您送回去。”   展云翔见赌坊忌惮来人,竟然停手不打他,便勉强睁开乌青的眼睛看去。   也不见得很漂亮,却比展云翔在上海见过的留洋小姐还要时髦。这位大小姐剪着齐脖子短发,周围站了一众管事打手,也不见就显得矮多少。身上是天鹅绒的西洋骑装,一双腿儿长而笔直,桐乡是小地方,父母还不兴送女儿接收高等教育,因此眼前这人绝对是桐乡少见的娇娇女。看这样子作风是洋派的,寻常肯定不拘在家里,皮肤却出乎意料白皙粉嫩,仿佛是紫罗兰天鹅绒里开出的一枝白生生的梨花。   展云翔看呆了,结果被人又在眼睛上揍了一拳。   郑湘看过去,她知道那个是展家的二少爷,一个相貌很是端正的年轻人,死了元配却不守孝,反而在赌坊被人揍得脸开花,可即便这样,他眉宇间那种天下人都欠了他的深浓怨气还是让人触目惊心。   吩咐下人停手,郑湘不客气地斥责管事:“我同爹爹说了多少次,开赌坊损阴德,他若真的想把待月楼的小情儿纳进来生个儿子继承家业,还是早日了断这种缺德生意。”   而后她走上前去拿马靴踢踢半死不活的展云翔:“今天就饶了你,不要让我看见你再进赌坊!”   得了吩咐,身后打手抬起死猪一样的展云翔就要扔出去,这是要了展云翔的命啊。他把产业都扔进这儿了,如今罢手岂不是全部打了水漂,这让他怎么甘心。他不停地扭动挣扎,双手乱抓,嘴里叫着“我不走我不走”,冷不防抓到郑湘的手,他癫狂地一口咬了上去。   血的滋味并不好。   郑湘忍着疼一声没吭,两人被拉开的时候,郑湘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而展云翔因为被掐着下颚两腮,早就晕过去。   很快他又“哼哼”着醒了。   初时眼神迷茫好像忘记了自己在哪儿,一直到看见郑湘手上的伤口,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开始扇自己巴掌:“小姐恕罪,都是云翔不好,我鬼迷了心窍,竟然迷上赌博,小姐好心断我恶念,我反而咬伤小姐,我简直不是人!我不是人!”   清脆的巴掌声“啪啪啪”的,绝非作伪。   郑湘、赌坊管事以及一众鹰犬下巴都掉下来了,这还是那个外号“夜枭”的展家恶少吗?!他脑子不会是被打坏掉了吧?!   ? ☆、番外 云翔(中) ?  郑老板听说赌坊出了乱子,初时并不十分担心,但凡要做这样引人进门、送人破财的生意,必是靠出老千坐庄,坐不住了可以出钱摆平,若是钱不济事,他还养了一群擅长拳脚的鹰犬,总之是面面俱到了。直到听到传消息的人说闹事的是展家二少爷,他也不过略皱皱眉,展家家业甚大,他却是不怕的。   等他听说亲闺女在赌坊里,一下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也顾不上相中的萧雨鹃还在下头舞台上莺声燕嗓地唱曲儿,利落地“蹬蹬”下楼,冲着金银花吼了一嗓子:“备车!快备车!”   金银花跟他多少年了,知道能让郑老板变脸的唯有郑湘,当下也不啰嗦,忙忙命人牵了马车出来。待月楼的生意也不管了,悄悄儿跟了上去,容她托大,出入郑家这许多年,郑湘也要喊她一声金姨。郑老板疼闺女疼得紧,若是这小祖宗肯开口帮衬自己,说不得萧雨鹃进门的事情就黄了。   郑老板直奔赌场,啥都不看直奔亲闺女,一下把郑湘拉住了,从头到尾细细打量,嘴里絮絮叨叨:“闺女啊,爹爹的乖乖肉啊,让你别来,你偏来!这赌场是什么地方?不是那好吃懒做之辈,就是输红了眼的亡命徒,你这娇滴滴人,出了事让爹怎么活?!”   这么一番没边的看似抱怨的溺爱,让一向视郑老板为桐城阎王财神的众狗腿和围观群众都惊得掉了下巴。金银花眼角抽了抽,挥着帕子,扭着裹在旗袍里的翘臀,风姿款款地走上前劝道:“郑老板,不如让我先送小姐回家,其余的事儿你慢慢处理呗!”   郑老板自然说好。   郑湘对金银花观感不好不坏,自己娘死了这许多年,金银花是待在老爹身边最久的女人。虽没有正式进门,但平日对爹爹嘘寒问暖、各处奔走也是尽心尽力,这样毫无怨言地照顾一个鳏夫,郑湘都想要感激她。她身为一个女儿,对亲爹的照顾无论如何比不上这个心里眼里都是郑老板的金银花。   她放春假回桐城不过两日,还没有见过金银花,这会儿她还不想被送回家,便凑上去挽住金银花的胳膊道:“金姨,我没事呐,还想留下看热闹。”她指了指不远处眼神迷茫的展云翔:“展家的二少爷好像脑子坏了,如果展家来兴师问罪,我在这里也好把前因后果说个清楚。”   她隐瞒了手被咬伤的事情,不然展云翔非得被郑老板打死不可。   然而郑湘还是低估了展云翔脑子坏掉的程度,一看对方家长来了,展云翔“哇”地一声扑向郑老板,一手抱住对方的腿,另一只手业务熟练地开始自扇耳光:“都是我不好,是我鬼迷心窍把小姐的手咬伤了,您骂我吧打我吧,只要能够赎罪云翔绝无怨言。”   郑老板勃然变色,揪出郑湘的手一看果然有道血淋淋的伤口,扑上去把展云翔按在地上“啪啪”就是两记老拳,展云翔被打得直翻白眼,偏偏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反倒让郑老板出拳有些犹豫了,待第三拳就要落下,展祖望高喊一声“手下留情”,拄着拐杖跌跌撞撞进来。   对方家长来了,郑老板只好讪讪地住手。   展云翔早就不成人样,赌坊里桌椅乱倒,筹码也洒了一地,郑湘手上流着血,尴尬得被金银花搀扶着,展祖望老泪纵横:“是我没教好儿子,我厚着脸还请郑老板手下留情,您打他也好骂他也罢,给他留下条命,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郑家的啊……”   其实展云翔真的被打得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展家家大业大,郑老板不想把事情做绝,他叫来管事问明了事情原委,把个展祖望臊得老脸通红。郑老板见郑湘给自己使眼色,知道女儿在给对方父子求情,金银花捏捏她手背也不管用,郑湘嘟着嘴道:“爹,你看他们多可怜,再说展家也是镇上的大户……”   郑老板正愁没台阶下,郑湘简直瞌睡送枕头,他故作叹气道:“展老啊,我也是做父亲的,知道做父亲的不容易,我女儿一个好端端的女娃儿,被咬了一口谁能咽下这口气。如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排出管事拿出来的一叠地契:“也好在闹出这打骂的事儿,不然你这好儿子把你展家的祖业都给败光了。我也是开门做生意的,断没有归还的道理,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份上,我就收一半。”   话是这么说,郑老板粗粗扫了一眼那叠地契,把比较值钱的那一半留下了:“算是给我女儿的赔偿,权充作嫁妆,女孩儿手上可是破相了。”   金银花赶忙接过去,塞进了郑湘随身的小手袋里,郑湘颇有些不自在。   “多谢郑老板。”展祖望心塞啊然而苦水只能自己咽下去,这些可都是云翔实打实输掉的,郑老板肯还他一半,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   大儿子展云飞不通经济,成日的风花雪月,好在二儿子展云翔经营有方,虽然性格暴躁做下一些坏事,到底瑕不掩瑜,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如今他已经堕落到把家产几乎败光,展祖望想到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却一个比一个不顶用,真是悲从中来。   见展祖望叫来下人把展云翔背出去,郑老板也急得让人套马,要把郑湘送去桐城最好的医馆,务必使得手背上不要留疤才好,郑湘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留疤了妨碍找婆家。   展云翔昏迷了两天才醒,萧家姐弟听闻此事无不拍手庆贺,巴不得他死了才好,可惜他偏偏醒了,一醒就让人扶着他跪进祠堂里,展祖望以为他还要折腾,把全家人都叫去,准备教训这不孝子。   不想展云翔见人来齐了,“砰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一直磕出血来,因为他脸上被人拳脚所伤,这会儿淤血散开青紫十分可怖,因此磕头磕出的伤口终于显得不那么吓人。一家人都被他吓住,都忘了把他扶起来。   展云翔涕泪俱下地向展祖望忏悔:“爹,我一直恨你偏爱云飞,他爱风花雪月,你就纵容他风花雪月。我辛辛苦苦经营家业,以后家业却还是他的,你有多爱他,我就有多恨他,因此才做下这许多错事。可我几乎赌输了整个家当,您还来救我,我真是不配啊,您怎么不让我去死啊?!”   复又对大太太魏梦娴哭道:“大太太善待我们母子俩这么多年,都说嫡妻难当,小气了别人说您嫉妒心强,大度了人家说您故作姿态,我是局中人所以我知道您是真的对我们好,我嫉妒您的儿子,我才是那个卑鄙的人。”   魏梦娴想不到展云翔会说出这番话,着实愣住了。   然后轮到展云飞,展云翔擦了擦眼泪,诚恳道:“大哥,我承认我一直嫉妒你。嫉妒爹爹疼你,嫉妒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却天生矮你一截还不得自由,家产怎么经营都该是你的。你说你不要家产,我不相信。就算你说你要家产,恐怕我也不甘心。”他羞愧地道:“其实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管你到底会不会继承家业,这家产我都不配要了,往后这家里还需靠你支撑。”   最后他哭倒在亲生母亲二夫人品慧脚下,母子抱着哭成一团:“娘,儿子不孝,您只当没生过我,我做下那么多错事,就是死了也没法偿还。我不但对不起你,对不起爹和大夫人,还对不起大哥和天虹,桐城的人说起我展夜枭,更是要吐口水。有生之年,我除了赎罪,再不做他想。”   话说到这个份上,纵使展祖望还要行家法,也是没辙。他不知道云翔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但云翔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展祖望心软了。   最震惊莫过展云飞,就像展云翔了解他一样,他对展云翔也十分了解。他只要看着展云翔的表情和眼神,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此刻他面前的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展云翔,真的被人打坏了脑子。   展云飞有一种奇怪的说不出口的别扭,如果这时候有一个熟知剧情的局外人,那么此人会这样评价:圣父被展云翔做了,展云飞这个前圣父就快没饭吃了。      是的,展云飞这个圣父成了明日黄花。   展家的下人还在猜测展二爷苦肉计得逞,不知道几时就要故态复萌,不想展云翔将自己一关大半年,除了去纪天虹的墓上从不轻易出门,日常生活更是戒了酒肉娱乐,窝在书房抄了厚厚一摞经,悉数烧给了纪天虹,并言明守孝一年,不再续娶。   事情做到这样极致,就连纪家父子也没什么好说的。   展祖望怎么劝也没有,品慧更是哭干了眼泪,展云翔打算在家里待满一年就离开,他把这个家让给展云飞,不再拿一分一毫,他必说到做到。   展云飞看着弟弟的转变,心中充满了无力感。萧家姐弟不时还要为寄傲山庄火灾的事情责怪云翔,他听到也会分辩两句,说云翔如今是真的改好,可惜她们都不相信。若是他多说一些,就会被赶出门去。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郑老板却上门了。   萧家如今大不如前,郑老板却靠着收进来的展家地契陆续开了几处铺子酒楼,生意极好日进斗金,双方的对话早就不在一个级别上。展祖望心里觉得羞耻,还得把人好好儿地迎进来奉为上宾。   对方直接开门见山,要和展家谈一桩交易。   “先不论后头发生的那些破事儿,你们家云翔从前算是经营有方,虽说是桐城一霸,名头不好听,却真的镇得住场子。年轻人嘛,岁数上去转变一下做事的方式,总是大有可为的。”郑老板尝了一口茶,喝出不是今年的新茶,晓得展家现在是面上光鲜了,就呵呵一笑:“我那宝贝女儿的手,如今是真的留疤了。”   展祖望没听懂对方的话,然而郑湘这女娃手上留疤了他听懂了,额前大滴冷汗滚下来,想着展家这回是真的保不住了,他也不怪云翔,该来的总要来的,他强作镇定道:“郑老板有话直说,只要令爱能够安然无恙,展某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郑老板没想到对方吓成这样,再逼迫下去这事儿反而不美,他便直接道:“如今云翔改好了,我瞧着也是个本分孩子,况且他妻子快要去世一年,也没有留下个孩子,按理说也该考虑传宗接代的事情了。我却听说传言他要离家,不要一分家财?”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展祖望苦笑道:“郑老板说的不错,云翔那孩子自觉做了太多错事,铁了心地要离开。”   不想郑老板拍起手来:“那感情好,他如今没有家室,又要离家,不如让他入赘我家嘛!”见展祖望惊呆了,郑老板趁胜追击:“若是婚事能成,我也不会亏待展家。地契是还不来的,然而那些铺子酒楼的干股,我送一半给展家。”   展祖望惊呆了。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